他不由抬袖遮住了脸,却又突然弯下腰,身体痉挛似的发着抖,喉咙里挤压出一声一声长一声短的喘,好像他的肺已经变成了一个积满灰尘的破木风箱。
木质诡面从他痉挛的手指间落到地面上,被困在其中的飞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神魂一颤。
污秽沾身,这是修士天人五衰中的第一衰。
修士求超脱生死,但在得道前,他们也只是走在长生路上的行人。
修士可以使自己的身躯不生污秽、不染尘垢,一直维持在年轻健康的状态,这在凡人来看,就像是长生不死的天人一般。但修士仍然是有寿命、会寿尽的。他们的衰老只存在于寿命将近之时,会显出五种异象,被称之为天人五衰。
其中,第一种异象便是污秽沾身。在修炼到一定程度后,修士的身躯自然避尘,轻灵洁净,但在第一衰中,身躯会像凡尘众生一样重新沾染上脏污。第二种异象是自生尘垢。凡尘众生□□凡胎,天生便有所滞碍,需饮食、会生垢,修士修炼后可摆脱这一滞碍,但在第二衰中,身躯会自然流汗、产生尘垢。第三种异象身躯老朽,第四种异象法力衰减,第五种异象道心不稳。
当一个修士开始经历天人五衰之后,就说明其寿命将尽了。除非另寻到延寿法,否则将死亡。
在天人五衰中,前四衰依次进行,但第五衰却并不遵循这个规律。有修行不到家的修士,在经历第一衰时,就会生出畏惧之心,牵连道心开始不稳。也有修为稳固的修士,一直到第四衰结束,道心也仍然坚固圆融。但大部分修士就算在前面道心稳固,但在经历死亡的一刹那间,因见生死之间的大恐怖,道心还是难免为之震动一下,唯有极少数修士,能够并不经历第五衰,因其道心稳固,在受黄泉牵引入幽冥重新轮回的过程中,便可不受影响,保存下前尘记忆。
凡人畏死,修士同样如此。修士见天人五衰,便如凡人见绝症加身,难免生出惊怖来。飞英也同样如此虽然他如今也已经是个死人了。
鬼修之道并不是那么好走的。首先要能够成为鬼,才能做得了鬼修。要成为鬼,就需要有能够对抗轮回牵引的力量。这不是说某某神魂力量强大,可以自由选择是重入轮回还是留下成为鬼修。若能对抗轮回之力,岂非已经相当于某种意义上的超脱生死了?!
但生死轮回亦有其变化之机,这一点变化,不在于修士的修为高低,不在于道心的稳固与否,恰恰在于凡人的七情之执。
情执之力,可以抵挡轮回的牵引之力。情执之力,却偏偏又是无法控制之力。情执深重之时,便是想入轮回也不可得,情执消散之后,便是想留下做鬼也做不成。
故而世间鬼类,没有不执妄深重的,世间鬼修,没有不惧怕怨煞迷神的。
仰苍最初能够化鬼,同样是因为他心有所执,但他又修习明灯法,故而可以在化鬼之后仍然维持神智清醒。
鬼类若开始修行,则会使得鬼身又有变化,鬼修正途修持到后面,若能消减执怨平正道心,则也不会因为受到轮回的牵引而不得不消去鬼身修为重入轮回。但若是由于因果牵扯,如吴侯一般牵涉进了死劫,一切皆散,又相当于一种鬼身之死,鬼身的特殊已然消失,又没得什么可以抵挡轮回牵引的情执之力,自然再入轮回。
飞英如今还算不得鬼,他只是死后神魂被诡面所困,相当于凭依在了另一个身躯之上。若是脱离了诡面,他恐怕也要被黄泉的力量牵引入轮回了。
投胎转世重修并不是什么好走的路。谁也不确定自己能够投胎成什么样子,或人或非人,或开灵智或迷神智,也许还有机会重新走上修行之路,也许再也没有机会重新接触超凡。
他飞英既不是那种道心坚固可以维持记忆的修士,也不是尚继往那样有师门看护安排,等到时机使人为他点醒前世记忆重新接引入门的修士。
就算化鬼虽然他也没有能够化鬼的深重情执,他也没有能够让自己保持清醒的秘法。石头是会明灯法,但他现在这个情况石头那点微弱的心焰能管用吗?这以心为内核的修行之法,却连他现在神魂分裂的问题都没有办法解决。
若是就这么入了轮回,那对飞英来说,无异于某种意义上的消亡。
诡面跌落在地面上,飞英在这一息间想了许多。他是没有机会经历天人五衰就暴亡了的,但他也曾见过别的修士经历天人五衰时的模样,那与别初年此时的变化很像,不同之处在于,通常修士们所经历的天人五衰,并不会像别初年此时所经历的那么激烈。
别初年此时简直像是某种严重的旧伤突然爆发,但飞英不认为别初年是一个会暴露自己弱点的人,哪怕飞英目前只是一个受制于他的诡面。如果是旧伤一类的东西,别初年应当对此早有准备才是。飞英更倾向于刚才那就是别初年突然爆发了天人五衰。
他不由得想到自己方才几乎同一时间所感受到的某种异样,他并不太清楚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感觉到了玄清教的消亡,那种奇异而可怖的终结之感虽然他现在被困于诡面当中,但他冥冥当中有种感觉,就算他此时再去那些曾经他所熟悉的玄清教的据点,也无法再由此找到玄清教的人,哪怕他心中还熟记着玄清教的联络方法,也无法再以此联络到其他玄清教的人,除非他们之间除了玄清教之外,还有其他的联系。
他从未想到过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力量。这是何等可怖的手段,那几乎要令飞英感到战栗!
他感觉到自己也因此产生了某种变化,但他不确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因为他已经失去了肉身,神魂又处于这样一个虚弱又分裂的特殊状态,以至于他的感受十分迟钝。可这种变化既然使得别初年的天人五衰毫无准备的降临了,那又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呢?
飞英不由得感到焦灼不安起来。就在此时,别初年伸手捡起了滚落在地的诡面。
他的手仍有些颤抖,触碰到地上的泥污,就沾上了尘土。飞英感觉到刚才一番突兀又剧烈的痛苦似乎使别初年出了些汗,被他的手指沾染在了诡面上面。
别初年原本是一个看上去正值壮年的男子,他的面孔是年轻的,皮肤光洁紧致,若非鬓边的两缕白发显得添了些年纪,还可以看做是更年轻些的模样。
但现在他看上去却真的有些像是这个年纪的人了,他的皮肤显出普通人一样经历岁月后自然的黯淡与粗糙,虽然这变化还很微弱,但这已经是第三衰身躯老朽开始的异象。刚刚的变化竟使得一个高深莫测的修士,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就跨越了前两衰,进入第三衰当中。若是第四衰结束,他的寿命可就要尽了。
别初年放下遮掩尘沙的袖子,他有些低哑的声音响起:玄清教毁了。
飞英突然注意到他的面孔。
那张才经历过天人五衰的痛苦、才知晓寿命将尽死亡将临的面孔,竟然是笑着的。
第131章
飞英不明白,他看不懂别初年的笑,看不懂那其中是否有对别人又或是对自己的讥嘲、看不懂其中是否掺在了释然或是苦涩,他唯一能从那复杂的笑中看出来的,只有他的惊异与喜悦。
他同样没有料到这个结果,没料到玄清教就这么毁了。这不是他所期待的结果,但他却没有事情超出掌控的恼愤,却反而在喜悦的笑。
他怎么能感到喜悦呢?
别初年也是参与进局中的人,但飞英只是一个小卒子,连自己是怎么入了局都稀里糊涂的,别初年却已然是可以主动推波助澜的人他能拿到诡面,至少说明他对偶师使被刺的事情是提前就有所预料的。他的地位不会比偶师使更低,他在玄清教中是什么身份?是六使之一吗?或者还有更高的身份吗?
他的心焰已经灭了,这是不可作假的,他已经不再是明灯教中的人,才背靠玄清教爬到这样的地位上,怎么会因为玄清教这意料之外的毁灭而喜悦呢?更何况他已经经历了天人五衰。
飞英只感觉到了更深的忧虑与惊怖。他看不透别初年,不明白这个人究竟有什么目的。但他现在却已经落到了别初年的手中,他的未来,又会流淌往何方?
小还河潺潺地流淌着,虽然正值冷冬,这条小河却并没有结冰。这是因为此处地势的缘故。
这里三面环着不高不低的小山,正正好好地把一片平地包围在里面。这些小山挡住了冬日最冷的气流,它们的山尖尖上会在冬天盖上白雪层,被抱在山中的平地上却是很少下雪的。一条河流从山中淌出,绕了一个温柔的弧线,将这片土地环在里面,它也一直流淌得很平缓,而且从不结冰。
河水两岸生着许多挺直的大树,等到春天的时候,它们就会生出茂密的叶,等到秋天时,它们就会结出圆圆的果子,可以用来洗脸洗衣,也可以用来解毒治病。但它们此时的叶都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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