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再经不得一次错误的后果了,上一次令他身死,这一次,或许就会令他满腔所执尽数成空。
满室灯火似是都照不进那双幽深的眼,漓池嘴角似勾非勾地看着他:灯火点起,便不会再熄灭吗?新添的燃料,永远会和曾经的一样吗?
仰苍被这话激得心中一跳,正想继续再问。
但漓池的眼睛已重新闭上了,只留下一句:既然你什么都想不明白,那便继续等着吧。
灯火摇曳着,在柳叶桃长而浓的睫毛下投出阴影。
丁芹隐隐觉得有些非同寻常之处,但却一时抓不住那感觉。灵觉牵引,她目光下意识落到了柳叶桃怀中,才发现她怀里的那枚鹤羽正处于轻微的激发状态,弥散出些许力量。之前白鸿在时,鹤羽上散发的气息就被白鸿掩住了,此时她离开了房间,鹤羽的变化就明显了起来。
鹤羽会被激发,是因为鶌鶋的魂魄靠近吗?
正想着,白鸿就回来了,她是独自回来的,鶌鶋的魂魄仍留在宅院外,在它自己挑好的地方隐匿着。
丁芹和柳叶桃的目光同时落到了白鸿身上。
没事。白鸿轻摇头道。
柳叶桃的目光仍落在白鸿身上,那短短两个字并不能消除她的不安,但白鸿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对她继续道:今晚不会再有事了,你把灯点起来吧。
这灯指的是那九盏灯,柳叶桃听明白了,她立刻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拒绝,也没有追问,只是不安地看着她们,踌躇问道:你们你们还
我们就在隔壁。白鸿道。
柳叶桃咬了咬嘴唇,点头道:好。
丁芹虽有疑惑,但并没有立刻追问。她清楚,等到时候,白鸿一定会告诉她的,可还没等到离开,在柳叶桃点起那九盏灯火后,丁芹瞳孔不由微微一缩。
柳叶桃身上那枚鹤羽的力量,在九盏灯全部亮起后,就隐匿不发了。
丁芹面上殊无异样,跟随白鸿一起离开了这里,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
你发现了?白鸿在回到房间后问道。
丁芹点了点头,之后却又摇头,眉头皱得很紧:那九盏灯能够压制鹤羽的力量。但我还是没能看出那些灯究竟有什么问题。
白鸿道:鶌鶋的魂魄也被拦在灯光外面。
那九盏灯绝对是有着力量的,虽然尚不为她们所知,却早已开始发挥自己的作用。
可是,如果说鶌鶋是来寻仇的,这九盏灯是用来保护柳叶桃的,那她为什么会如此害怕灯光呢?
白鸿又继续道:据鶌鶋所说,它此前一直隐藏在乌头山上,结果稀里糊涂就死了,死后阴魂看见柳家两姐妹正在烹食自己的躯体,就认为是她们害死的自己,可却又不能确定究竟是谁杀的自己,然后就一直跟下了山,直到跟进这座城里。
丁芹心中生出疑惑来,若按正常逻辑来看,能够悄无声息杀死鶌鶋而令它无所觉察的,必然不会是普通人,只有可能是柳穿鱼。但若是如此,鶌鶋又怎么会无法确定呢?丁芹没有追问,双目晶亮地看着白鸿。
白鸿果然直接说了下去:在鶌鶋刚跟着两姐妹时,她们还都是普通人,也根本无法觉察它的存在。柳穿鱼的种种特异之处,是在进城之后,遇到了一个人,她跟那个人学的。
明灯教?丁芹问道。
白鸿点头:鶌鶋也听到了这个名字,但它只有在第一次时真正靠近了。它险些被那人发现,在那之后,鶌鶋就没敢靠近过。
但鶌鶋的记忆很好,哪怕只是看到了一眼,它也一直将那人记得很清楚。
那个明灯教的人白鸿说道这里时,罕有地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是个眼盲的画师。
丁芹不由啊了一声。
她在街上卖画,有人找她麻烦,问瞎子怎么画画?她就与人打赌,她若是画得像,那就得买下她的画。她画得果然很像。
然后
然后,那人想要耍赖。围观的人很多,柳穿鱼也在其中。鶌鶋落在不远处的树上,它虽然主要是盯着柳穿鱼,那是却也被这一场热闹给吸引住了。
可正在那人诡辩的时候,盲眼的画师却突然一转头,两只没有神采的眼睛,正对着树上鶌鶋落着的地方。
再后来,鶌鶋就没敢靠近过。白鸿说道。
鶌鶋知道的就这么多,但留给两人的困惑却更多了。
如果那时柳穿鱼和柳叶桃都是普通人,那么她们是怎么完全避开鶌鶋的知觉,令它稀里糊涂地毙命的?
明灯教究竟是什么教派?那灯火中的力量又是什么?为什么她们两人都难以觉察,柳叶桃却为此心悸不已?
那个盲眼的画师又有什么目的?为什么分明有着这样的实力,却只在街头做个普通画师?
柳穿鱼,她对柳叶桃又究竟是什么态度?是维护她?还是厌恶她?
仰苍盯着面前的那盏灯,暖黄色的火苗摇曳着,灯油在微不可查地下降。
灯是会熄灭的,就连太阳都会坠陨,又怎么会有永恒不灭的长明灯?
可灯也会重新点起。人心无常常改易,一念退转生出晦暗来,灯就熄了。可一念仁心重生慈悯时,灯就可以重新点起了。
他明白李泉的意思。世人善恶同具,点起明灯并不代表着恶念皆消,但只要能够点亮这盏明灯,就说明他们在些事情上有着相同的愿望。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分可信不可信?
而假使对方的灯熄灭了,他也是可以看得见的。
但李泉所说的还有后半句话
我不明白。仰苍忽然问道,心念退转,灯就会熄灭。但心念变了,又怎么能点起灯呢?水是无法充作灯油的。
明灯教的修行法自上古传下,唯有那一念悲心方能点亮明灯,从无差错不。仰苍突然想起,法分深浅,如蒙童入学,要先从浅显的学起,若在还未识字时就教授典籍,那谁又能学得会呢?明灯教的法门也一样,在粗浅的法门中,并不强求时时刻刻都能够让自己的心停驻在那一念纯粹的悲心中,哪怕有着些许杂念,也是可以的。
便如老汉给鬼类雕刻木像,他在与鬼类做交易时心中同时具有求财的念头,在给有应公们刻像时同时具有为自己和两个孩子积福的念头,但他的木像仍然刻成了。
仰苍怔怔地想着,心中忽然掀起无数繁杂的念头。生时的记忆翻涌不休,又忽然定格到他死去的时候他本不该死在那里的,本不应该有人知道他在那里、不应该有人知道他当时要做的事,除了他所信任的、从未想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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