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沉岸在无底洞中打磨道心、在倒天梯中反思己道。天长日久的修持下来,他却一直隐隐感觉到一重阻碍,时间越久,阻碍就越明显。直到他终于确认,道有缺。
那一瞬的震撼使他道心动摇、几欲生裂。
向道而行,是因为道是恒久的、正确的、不增不减、不生不灭的。可若是道有缺
道有缺,弥补便是。女须道。此事虽艰,但修行怎可畏惧艰险?更何况并非只有他们开辟前路,世有天神。
你见过凡人的七巧板吗?郗沉岸道。
这是孩童玩的拼图游戏,各个木板形状不同,只有放在正确的位置才能拼合成一块完整的木板。
如果只剩最后一块空缺未能填上,也许是因为最后那块板子方向不对,只要转一下就能拼上了,其他板子的位置都是正确的。但郗沉岸继续道,也有可能是从第一块木板开始,就放错了位置。
女须双目骤利。她听懂了郗沉岸的意思。
七巧板切直边,纵使前面的木板位置不对,也可以一直拼下去,直到最后一块空缺的形状对不上木板时,才显露出原来前面每一块的位置都不对。
若只是最后一块有错,补上所缺便可,若是最初的位置就不对,那就只能全部取下重来。
但是,七巧板拼错了位置可以拆掉重来,道呢?
女须忽觉寒意自髓而起。
天地运转甚久,道友何故疑心错在根基?她双目灼灼盯着郗沉岸。
因为在方才的天地惊变中,我自无底洞觉察到了道之缺的又一种变化。郗沉岸道。
七巧板的缺口对应不止一块木板,拼不上的越多,前面出错的可能越大。
但这并不能说服女须。她的心神已经从之前的震动中恢复。
道友修行甚久,对自己的道没有信心吗?
他们的道不是听人教诲来的,修行的每一步都亲身体历过,道心的每一分变化都是想得通透明悟的。时至今日,一步步脚踏实地走过来,又为何要如此生疑?
郗沉岸的笑又变成那种冷淡的讥诮:你是不愿信,还是不敢信?
海里的鱼自以为最懂水的变化,却永远不知水还会升到空中变成云。
你我并非神圣,如何敢笃定自己必然正确?
就连这天地之道都有缺,安能自负身无差错?
便是这差错,可能要掀翻了他之前所修的一切,又有何不可能?
士人笃信人分三六九等,仆婢生死皆由主人,这是礼法,是正确的道,却不知他们也会在轮回之中变成仆婢。凡人习惯宰杀牲畜,梁国中占据一城蓄养人牲的妖魔亦作此想。
他修行的道,亦是他站在自己的经历上思考见闻的结果。
他为何不能是错的?
心性坚定又何尝不是一种傲慢?不定立场又何尝不是一种谦卑?
我知自己非圣贤,所行之事、所思所想,必有谬误。女须平静地看着他,但道需己行。
不动自然不会错,这等不错,与顽石何异?
道是走出来的。
既非同道,君可自便。她已明白郗沉岸为何会说这番话。
如他所说,他会与黄泉摆渡者合作,便是为了试探道之缺,看看这世间是不是另有一种正确的道。他会弃黄泉摆渡者,转而来和女须合作,也是为了看看这世间的道,是否只是最后一块木板出了问题。
如今他已有思量,自不愿再留于此处浪费时间。
郗沉岸的目光却突然移到她身后,神色震撼莫名。
女须回头之前神识先铺了开来。幽冥不可入,她的神识自然也被限制在黄泉之上,神识所感之中,一切正常。
假装背后有变故是凡人的把戏,身后的动静骗不过修士神识,自然也玩不了背后偷袭。郗沉岸不会玩这种手段,他看见了什么?
女须回首,瞳孔骤缩。
她看见一具缺损的骸骨、一只病残的野狼、一个衰弱的老人,它们在无边无际非虚非实幽冥里升起,追随于身披玄衣的神明身后。
第163章
她看着神明从幽冥中走出,像看见了袤远的黑暗。
只这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目光。像跌落黑邃的深潭,于寂静幽冷中自然明悟:这是一位神明。非修持神道的修士,而是天生神明自有其道的神明。
可这是执掌什么的天神?为何他身后跟从的侍者是这般模样?
在看到那老人、那病狼、那残骨的一瞬间,好像看见了曾经历过的一切苦。老弱衰微的苦、病痛难忍的苦,还有,死的苦。
所有历苦的记忆同时在女须的神识内翻搅起来。
她看到了自己的十世轮回,十世早夭,她未曾经历老苦,却瞧见过他人的老苦;略微尝过病苦;但最了解的,还是死。
被水淹没、被蛇生吞、被绞碎、被消化,变成冰冷河底的怨魂
遗忘与没有遗忘的、放下的与还没放下的一同翻起的记忆汇成海一般痛苦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没有谁受得了这个。
像夜深人静时,人偶尔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曾经经历的恶事、做过的错事,尴尬、后悔、不甘、愤恨、痛苦,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搅扰了好眠,人在心湖波澜里挣扎,直到再次忘却这些无法更改的旧事,才能平复下来。
可女须在这一瞬想起的不是曾经经历的某几件事,不是化鬼后的事、不是此一世的事,而是十世之中,积累的一切苦。在这些苦之下,还隐藏了那些在十世之前,被轮回洗炼,已经遗忘的记忆。
记忆被遗忘了,但历苦的印迹还遗留在神魂之中,像沉重的石,把一切拖下水面。
女须勉力在这剧烈翻腾的苦中挣扎出一分清明的神智,可她又看见了神明。
那袤远的、空幽的黑暗,虽然冷寂,却能消去一切苦。
像踽踽独行疲惫不堪的旅人,终于可以躺下,在安宁包容的黑暗中,忘却一切、抛却一切,没有责任、没有不得不、没有挣扎、没有烦忧、没有未来没有一切苦,只需要彻底放松。让空寂的黑暗将自己包容。
身披玄衣的神明微微笑着,他幽寒的目是空寂的,但这空寂给予苦痛最终的安歇。
女须看着神明,她已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向往。
那渴望从她心底而起,生成一个已经被遗忘的念头。这念头自久远轮回之前,穿过厚重光阴,传到她的心中:
这不是她的所求吗?
女须猛然惊醒。
不!这不是她的所求!
至少不是她现在的所求。
她想起神明曾授予她的殷殷所期。在跨出斩我一步,自无底洞中跌落之后,那曾点拨过她的神明,化身李泉,对她庄重温言
大地之神名为社土,社土通幽。汝当感其心,承其志。
她已见到了神明的看顾,她已感到了神明的悲悯与通达。
她的所求,不是逃避自身之苦,而是继承神明厚德,不负所期!
但那玄衣覆身的神明并不在意她的所求是否未变。就像白日将尽,无论世人想不想,暗夜都会不可改换地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