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柳想晕就让他晕着去吧,他碍不了事。只是别初年隐藏住困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宫人。她们看他的眼神怎么怪怪的?
偏殿中,澹台柳睁开眼睛。医官又给他看了看,交代了几句之后,就很有眼色地退出了室内。房间里只剩下澹台柳和几个亲近的大臣。
您身体感觉怎么样?其中一个凑上去关切地问道,其他人也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们是真害怕澹台柳出问题啊,隋国现在就像一架行驶在窄道上的马车,两侧皆是悬崖。隋王以前还是靠谱的,最近虽然有点懒怠,但因为她以前很有脑子,所以大家对她还是放心的,今天看来,放心早了!
现在身份够高还够靠谱的只有隋相了,要是他再出了问题
澹台柳慢慢看了一圈周围的人,这些里有不少是他的学生。他年轻的时候,也曾想过参玄修行、仗剑人间,但没有那个天资,也就只能放弃了,一心放在隋国上,能在高庙堂之上调理一国,也算是另一种仗剑人间。
后来读得多了,他也看得明了。他不是没有修行的天资,而是没有修行的心。修行要看破凡尘如戏,他所愿的却是仗剑人间。凡尘之身,人间荡不成,只能安在隋国上。年寿已高,从老隋王之祖开始,到老隋王之父、老隋王、老隋王与大公子死后的小隋王,再到小隋王死后如今这位隋王,已经经历了五朝,桃李天下。人人皆尊他为老臣,但这其实是不祥事。他能历经五朝,是因为隋国不安啊,若是老隋王没有暴毙,如今还应该是他当位。隋国动荡、应氏不稳,才使得隋王频繁轮换。
后来轮换到应不负,才算安稳下来。但这安稳也随时都有可能被打破。
澹台柳暗叹了一口气,打起精神与周围的人紧急商讨。他不敢病,也不敢倒下。因为出问题的是隋王。
武英堂和勇胜塔的建立依赖王气,它们都握在隋王手中,隋相虽然有驳回王诏的权利,但应不负若是一定想要做什么,完全可以通过武英堂绕过他。
他这一昏让朝会草草结束,但也只可作为权宜之计,他若是一直昏下去,人家把他撇到一边就行了。隋相必须醒着,他只有醒来了,才能想办法阻止伐卢。
澹台柳慢慢把事情跟几个人交代清楚,细细安排。这些人里有他的得意弟子,他已将近期颐之年,所授弟子无数。他们把他看做主心骨,但澹台柳自己也无法确保一个无虞的未来。他没查到当年隋王与大公子暴毙的原因,他当时的全部精力都在稳住隋上,根本没有心思去追查,事后错过了时机,也不再好查了;他没能改变小隋王被教导挑唆,导致后来小隋王之死;他也不知道现在应不负突然的转变到底是因为什么。他只是一个凡人而已。
他希望在他这个凡人寿尽之后,他的弟子们,要扛得住、撑得起隋。
等该安排的都安排好后,澹台柳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自己闭上眼睛养起精神。
他的弟子最后一个离开,轻手轻脚绕出屏风,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老师没事,他松了口气,可是此时看见老师歪在榻上闭眼养神的样子,白发因为之前的慌忙有些散乱,脸上皱纹深深,暗青血管凸起的手上老年斑遍布。
老师老了啊。
冬至月头,卖被买牛;冬至月中,日风夜风;冬至月底,卖牛买被。
今年的冬至日在下旬,人们注定将迎来一个寒冷的冬天。
太史令早早推算出天文天文历法,隋王按照旧例,提前一个月开始对各家赐物,各家谢恩之人也开始入宫。宫门频启,往来之人却不见喜意。
隋相到底还是没能抗得过隋王,伐卢的王令已经发下,各地厉兵秣马,武英堂中也发下了相应的任务,各个府城在接收到王令后还有拖延迟疑,武英堂中受供的修士们对此却大多雷厉风行,好似比隋地实职的官员们更忠于王令。
可这是假象。
隋卢之战,无论胜负,隋都只会受到消耗。隋地不是隋王的隋地,是隋人的隋地。爱护隋地,才会知道隋王此令的问题,才会想方设法地悖逆。可对于武英堂中来自四方的修士们来说,他们与隋的关系在于隋王,与隋王的关系则像商人与其雇佣的护卫们。受雇的护卫们从商人那里取得佣金,听从商人的吩咐。至于这个吩咐会是商人是赚是亏,他们是不管的。而假使商人家业败了,又或是要他们面对远高于佣金的性命之忧,他们也就离开了。
武英堂是国之利器,这利器握于一国之君掌中,在她英明神武的时候,可以让她不受掣肘为隋开辟前路,可在她昏聩颟顸的时候,这不受掣肘的利器乱劈,必会伤隋。
隋相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做了最后一件事。
老臣欲拜见隋王。澹台柳站在宫殿外,肃容正衣,被侍卫们拦在殿外。
五朝老臣郑重起来的威压沉沉如岳,衬上他满头白发,竟有一种决绝的气势。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在面对这已无杀鸡之力的老人时,竟被迫得生出汗来。
其中一个暗暗打了个手势,就有一个侍卫从不起眼的角落匆匆而去,剩下的人拦在阶前,紧张地盯着澹台柳。他们倒不是怕这位老大人硬闯进去,就算再来十个澹台柳也做不到这个。他们是怕这位老大人要死谏。
谁不知道这几日隋相为了拦下一道王令费了多少心力,却始终未能扛过隋王的一意孤行?老大人已至山穷水尽,他要是一头撞死在阶前
澹台柳立在寒风之中,双手笼在袖中于胸前平举而礼,深深凝望着紧闭的殿门,好像目光能穿进去。
殿前侍卫苦劝:老大人,您不要在这儿等了。外面风硬,您去侧殿中吃盏热茶暖暖吧。我们去通禀王上,王上若召见您,我们立马来通知您。
澹台柳缓缓摇头。他已年迈,最近又熬心血,此时受寒风一吹,嘴唇白得吓人。
侍卫们正心惊胆战,殿门突然打开了。阿鹿匆匆走出来。
王上召老臣入殿吗?澹台柳问道。
阿鹿为难地摇头,要请他入侧殿休息。
澹台柳拒绝了,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沉静:我有几句话想同阿鹿姑娘说。
阿鹿点头道:老大人请讲。
澹台柳寥寥几句将近日朝堂之事概述了一下,讲清隋王伐卢是乱命。阿鹿听得半懂,眉毛渐渐结起。她对朝堂之事不感兴趣,却也能听出这其中有不对之处。
澹台柳看着她:这不是王上会下的命令。
阿鹿心中一跳,澹台柳却已对殿中揖身告别,转而上了马车。
殿前侍卫松了口气,这样一位年迈的老人,能为了国事顶着寒冬在这里请见隋王,他们也不由得生出敬重,感叹道:老大人无法,只能请托姑娘将话转劝王上了。
是如此吗?阿鹿紧紧颦着眉。
刚刚老大人看她的眼神,不像是颓然放弃,那目光太平静通透了
阿鹿转身回到殿中,殿前匆匆赶来一个头发半白的中年男子。他是跟着之前跑出去的侍卫来的,大冬天硬是跑出一头的汗,等他再见到空荡荡的阶前时,腿立时就有点软。
侍卫忙迎上去:澹台大人。这位也姓澹台,是隋相的老来子,现在也五十多岁了。
我父澹台甑喘道。
侍卫忙道:老大人无碍,已经坐车回去了。
澹台甑松了口气,他听来找他的侍卫说他爹在隋王殿前,可能要死谏,来了见阶前无人,就怕是他爹已经躺下让人送去就医了。他对侍卫拱拱手表示谢意,等喘匀点后,又去撵他爹的车。
宫中车行的慢,澹台柳刚离开没多久,倒真让他撵上了,撵上之后,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又喘得够呛,脸色都有点青。澹台柳把儿子叫上去灌了一碗热姜汤,这是车里提前备好的大铜壶,底下分隔层埋着炭。等澹台甑缓好了之后,再看他爹,不由瞪大了眼睛他爹刚从俩大袖里各掏出一个小汤婆子,此时正解开衣服从腰上扒拉第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