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前者,在找到我之后,只要直接动手就可以了,大可不必费事等待。如果是后者,就算与我立场不同,但同样都是站在前者对立面,我又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呢?
他似是已经决意要将那使他身死的消息交给漓池。
然而在仰苍开口的之前,漓池却先开了口:你并没有信任我,又何必如此?
仰苍正欲再说些什么,抬头间却忽然注意到了漓池的眼睛。那双眼原本幽深到连满室灯火都照不进去,此时却映出两点明亮的光来。那是他手中所捧的心焰。
心焰的光倒映进那双眼睛里,又返照到了他的身上,将他的所有心思都照了个通明。
你无法看透我,所以也无法信任我。漓池说道。
是的,他并没有信任漓池,他方才所说的话仍然是在试探,而他的心思在对方目中早已被看了个通透。
可他又怎么能不试探呢?他才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出卖,他所要做的事是他最强盛的时候都十分艰难的,而他此时已经跌入谷底,一身修为废掉大半,他怎么能不谨慎呢?
他对对方一无所知,对方却像是早已知晓他的一切,虽然炎君留下无碍二字,可就连借炎君之力的办法都是对方传授的。而他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够做什么呢?
你还忘了一件事。漓池忽然说道。
什么事?仰苍问道。
你记住了自己许下的誓言,却忘了别人对你的许诺。
仰苍一怔。
誓言与许诺这类东西,说出口的容易,实现的却并不太多。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却并不太管这种事。随便发誓的人如此之多,神明要是一一记下,估计也没有功夫修行了。唯有天地间自然运转的因果默默记录下一切。
但没有完成誓言或许诺的果并不依照誓言和许诺的内容来运转,否则,这世间不知要多出多少个被天打五雷轰的人。
所以誓言和许诺这种东西,大多数人的对待都并不怎么认真。有些人或许说出口的时候是真心的,但时过境迁之后的反悔也是真心的,有些人或许说出口的时候就没当回事。
可这世上,还有一种人,对每一句说出口的话,都很认真。
我说过,我会找到他。昌蒲说道,如果你们有他的消息,请一定告诉我。
你们是什么时候分开的?白鸿问道。
六十八年前。昌蒲说道。
他救下我的时候,我才只有七岁。我的父母都死了,我的哥哥把我卖了。我没有能去的地方,师父就一直带着我,直到我长大到能自己生活的那一天。
那天他说他要走
六十八年前,云把天空遮成了白色,太阳的光亮穿透云层照亮大地,使得白天的光亮看起来有些冷、有些暗,像蒙了一层看不见的雾。
昌蒲已经长大了,也有了一定的修为,可以独自生活下去,仰苍便打算离开。
师父,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昌蒲这样问道。
不行啊,我要做一件很危险的事,并不能带上你。仰苍说道。
有多危险?我长得很快的,如果我长到可以面对这件事的时候,我能去找你吗?昌蒲又问。
危险到也许有一天,我会横尸荒野。仰苍没有直接说不行,但他的话已经昭示了答案。
如果昌蒲想要参与,她至少需要成长到像那时仰苍的修为才行。但那是一件很遥远、很艰难的事情。
昌蒲抿了下嘴唇。
不会的。她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找到你,不会让你横尸荒野的。
仰苍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头,留给她一缕灯焰。自那之后,他们四十五年没有见面、没有消息。
二十三年前,他留在我这里的一缕灯焰灭了,我就知道他已经死了,所以我来找他。昌蒲说道。
她说得很平静,也很坦然,好像寻找一个已经四十五年没有见过面的人,并一直寻找了二十三年,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如果你们有他的消息,请一定告诉我,昌蒲别无所长,但有所能,必不推诿。她取出一张画像,与柳穿鱼手中的那张一样,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并没有什么太突出的特征。
丁芹忽然感觉到额前神印一动,她看向昌蒲,突兀道:我能看看你的心焰吗?
昌蒲没有疑问,只道:好。
她双手在胸前合捧,掌中出现一小汪如虚似幻的清亮灯油,灯油中央,一束小小的灯焰明亮而温暖。灯光恰恰填满了一室之内,所照之域,没有阴影。
彼庙宇中,漓池忽然开口道:你已等到了。
他抬手一拨,因果冥冥而动。仰苍掌中心焰忽然一亮,在那虚幻的灯油下倒映出一束略小的灯焰。
山长水远外,昌蒲忽然低头面向掌中,灰茫茫的目中映出一大一小两束灯焰:我找到了
昌蒲?仰苍的声音自昌蒲掌中倒映的那枚略大的灯焰中传入昌蒲耳中,灯油中漾起柔软的涟漪。
昌蒲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两滴泪水滑落,砸在心焰之上,将那小小的火苗浇得更大了几分。
心焰相照引,可以无距离。
仰苍霎时明悟,这才是无忧天女指点中所要他等待的。他已经等待到了,他可以信任的、可以交托的人。
漓池闭目,没有打扰这分别了六十八年的师徒之间的交流。
等仰苍收回掌中心焰,再睁开眼时,正看见对面深邃平静的眼。仰苍已经等到了他等待了二十三年的事,可是看起来却并不轻松。
如非意外,他本是不想将这件事交托给昌蒲的。可是以他现在的状况,已经不能继续下去了。这并不是因为他身死的缘故,哪怕生时的修为被废去大半,他仍可以鬼身修持,但他的情况已经暴露了,他已经被盯上了。幕后之人要他闭口,自然是知道人死并非灯灭,他死后所化的鬼身仍然可以开口说话。在二十三年前那一场身死之劫中,他也是拼了命才逃出重伤的神魂的。
因为重伤的缘故,后来他只能借助一个凡人的力量才能来到这处偏远的破庙之中。幕后之人必然在寻他,可这里是无忧天女所指点的地方,他躲避了二十三年也没有被发现。但如果他离开这里,再去参与他之前要做的事,恐怕他在做成任何事之前就会立刻被找到。因为出卖他的那个人,正是最了解他的师父。
如果时间来得及,他可以就此重入轮回,借轮回的力量洗去此生痕迹,等待一个信任之人引他重新点亮心焰,他的心焰足以照破轮回迷障,令他想起前生之事。原本,他只打算使昌蒲接引他的来世。可是在与昌蒲交流过,知晓外界情况之后,他才知晓,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梁国已经不是胥氏的梁国了。仰苍说道。
胥是梁国的王姓,如今的梁国国主名为胥昌,虽然年纪不小了,但身体还算健壮,他的继承人也是青春正好。胥氏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可忧之处,但仰苍这样一个已经封闭了二十三年的人,却说得十分笃定。
二十三年前,我正是因为听说了一件事,所以欲往梁都阻止那件事,但是我死在了路上。二十三年了,那件事已经成功了,无论梁国现在看上去是什么样,它都已经不再是胥氏的梁国、不再是梁国百姓的梁国了,它成了玄清教的梁国。玄清教在梁国的图谋已经成功了,接下来,便是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