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燕青,那眼神明显是:潘嫂子对你这么好,快感恩戴德吧。
燕青明显喜上眉梢,朝她投去感激一瞥,真心实意说道:“嫂子大人大量,小乙无以为报。”
而旁边的小喽啰也接收到了这个讯号。对待燕青时便也客气了三分,端来一碗水:“小乙哥,渴了吧?”
燕青果真是渴了,接过来一饮而尽,这才打开潘小园丢过来的木盒,往手腕上、还有方才被周通狠揍的地方,都涂了点活血药,疼痛去了大半。
又眼睛一尖,看到包那药盒的白纸上似有字迹。赶紧展开来看。那笑容还没凝固,就要哭了。
“立借契人燕青,系北京大名府人。今借到清河潘氏六娘名下金壹千两整,借期壹年,按月利伍厘计付。逾期未还者,任掣家资,家资尽者,役身折酬。恐口无凭,立字为据。宣和年月日。”
潘小园笑吟吟看着燕青读完那几行字,一张好看的俊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黯然失色,悲从中来。
别的仇,看在大局的份上可以不计,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私自搬运她的黄金去为招安铺路,叔可忍嫂不可忍。潘小园后来草草统计了一下东京资产,算来被燕青挪用了一千余两,给他宽宏大量抹个零头。而“借款”的一年期限、五厘月利,也大大低于市场行情,甚至远远赶不上大宋国的通货膨胀,任谁看了,都会夸她这个债主大发慈悲。
当然知道燕青大约弄不懂这些,也知道这一千两已经流入各个高官的府邸,燕青铁定是吐不出来了。更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他这么做是出自宋江的指示,也并非是他自己贪财。
于是十分大度地在后面点明,倘若到期还不起钱,那她潘六娘有权没收任何燕青名下的资产来抵债。假如资产不够抵数,那燕青就得跟他家卢员外说再见,给她做牛做马还债了。倘若她心情好,可以每月发个几贯工钱。
严格来算,眼下燕青还是卢俊义名下的小厮。倘若卢员外愿意给他还这个债,自然是十分理想;然而卢俊义此刻也是个几乎一文不名的无产者,想来当不起这个冤大头。
于是以身抵债,公平合理,童叟无欺,这借据谁都挑不出毛病。
燕小乙那一张风华绝代、时刻充满笑容和自信的脸上,此时头一次现出“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就算是那天被李师师下药算计,也没落得今日的灰心丧气。
有若涂朱的唇角微微颤抖,隽秀的眼眸低落着,绝望的侧颜映着阳光,形成美好的弧度。
大丈夫敢作敢当。何况这次冒死回山,本就做好了被她大卸十八块的准备。一千两金子身价,还真算是瞧得起他了。
轻轻叹口气,把那药盒重新打开。那药膏正好是淡红的,按一指头,毫无怨言地在那借据上留了个手印。
然后云淡风轻的笑一笑,毫不在意地将那借据交还给小喽啰,下一刻就好像忘了这件事。
这一来一回颇为隐蔽,大多数好汉都没看清纸条上的玄机。
按照约定,几位梁山首脑分列,燕青将自己所掌握的情报一一吐露出来。
朝廷在梁山安插的“监察”,宋江一死,没人说得出备细。此刻燕青的名单上,白纸黑字一共近百人。少数已经主动“投案自首”——本来陷入强盗土匪的汪洋大海,每日过得战战兢兢,每次向外传递什么情报,回来都是手头捏着一把汗。只期望招安之后,立刻回到正规军的编制里,算是“功成身退”。
眼下可好,陡变横生,山寨里更是传言要不惜一切手段揭发检举,揪出奸细。那些心理素质不过硬的,当即诚惶诚恐地来“投诚”了,从此以后誓做真土匪,坚持替天行道路线百年不动摇。
还有几个已经暴露身份,被各寨扭送归案,已逾多日。
武松扫一眼名单,命将剩下的人全都带上来。
不一刻传来消息,有十几人见身份暴露,当场亮刀子翻脸,均已被就地正法,人头马上送过来;剩下的也先后被捕,押到忠义堂上,
扑通跪下,哭天抹泪:“义士们手下留情……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军中严令,不从就要杀头的啊……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
武松跟众人审一阵,互相看一眼,见没有冤枉的,挥挥手。
“先监了。搜查他们的房间铺位。”
困扰多日的奸细危机就这样轻飘飘地解决了。人人面有喜色。燕青垂首侍立一旁,不敢居功。
再一刻,有小喽啰飞速来报。
“大哥!其中一个‘监察’的箱笼里,有几封京城里来的信!”
立刻命拿过来,展开看。信是用密码加密的,但萧让不费吹灰之力就给解了出来。译出的内容触目惊心,让人如堕冰窖。
被派去征讨方腊的兵马不止梁山这一家。江淮荆浙宣抚使已派遣张招讨、刘都督出征。梁山在前面做“先锋”,这两位率兵在梁山军背后“压阵”,监督梁山军的进度
这是把梁山军当敢死队使。宋江急于向朝廷表忠心,又或许是对自家兄弟极有信心,竟然对这个安排毫无怨言。
而这封加了密的信,里面明明白白地写着高俅和童贯的指示:要尽量让梁山大军和方腊势力两败俱伤,必要时可以向方腊那边透露梁山的行军路线、军情机密,让梁山适当减员——而官府正规军,跟在后面收尸、捡战果就行了!
梁山再有实力,再得天子青睐,这些手握权柄的朝中大员,又怎么能容忍他们得权得势,动摇自己的根基?
在场所有人哗然大怒,几双手当场就来夺这密信,要给它撕成碎片。武松夺回来,叫道:“不可鲁莽!”
三阮轰然叫道:“x娘的狗朝廷,这是要把俺们一锅端了!”
就连与宋江亲近的花荣、戴宗,此时也抹着冷汗,说:“还好这信让我们搜到,不然……”
吴用垂泪道:“要是宋大哥早看到这封罄竹难书之信……”
宋江纵然机锋百变,终究是玩不过老奸巨猾的官场老手。他也许没想过,在水泊里,他也许是一条呼风唤雨的大鱼。可一旦跳了龙门,游入庙堂的腥膻之海,周围鲸鲨龙蛇环伺,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倘若他知道朝廷是将梁山如此安排,那他就算再热忱于忠君报国,招安的事,也不得不三思了。
忠义堂内正一片混乱,却听有人来报,济州府派人上山!
那小喽啰呼哧带喘地说:“他们还问,为什么泊子前的渡口都没船了……来的是刘光世刘都督,来催咱们出兵……”
刘都督武松不认识,但久在梁山的这些兄弟,对此人都十分熟悉。刘都督驻扎在济州府里,自从梁山招安、重新整顿军队以来,便是他来向梁山传达朝廷的各样指示。
刘都督“下放基层”,免不得在济州府享受了一阵生活。也幸亏如此,梁山没有早早的开拔南下,让武松在最后关头给夺了回来。
鲁智深抄起禅杖,叫道:“来得正好,看洒家把这狗官的狗头敲下来!”
大和尚一动地方,后面呼啦啦跟了一群莽汉,七嘴八舌叫道:“把他乱刀分尸!”“现在就反!”“杀进济州府去!”
好在还有清醒的。吴用赶紧摆手叫停。
“使不得,使不得!咱们梁山兵强马壮是真,但这几次大败官军,也是凭着水泊、寨栅、关卡,天堑,方能事倍功半。刘都督的兵马就驻扎在济州府,咱们现在要是再反,去外面坚壁清野之地,这个……其实无甚把握……”
言下之意很明显。如果梁山此刻再被爆造反,济州府驻扎的那十万官兵就不用下江南了,直接长驱直入剿了水泊,照样可以报功,还省得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