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双手锁着,施展不出武功,怕他作甚!
吕方郭盛听令上前,一左一右,“武兄,得罪!”
武松岿然不动,沉声道:“兄弟们要是觉得我胡言乱语,那就放马过来。咱们混江湖的,讲的是披肝沥胆、诚心正意,大伙都生着干干净净一双眼睛,玩不起指鹿为马那一套!”
一句话的光景,情势瞬息万变。在他说“放马过来”的时候,已有三五人真的放马过来,几双拳头同时击到。武松凝神聚力,将吕方郭盛一边一个甩脱出去。扑通扑通几声闷响,正应和他那句“披肝沥胆”。等说到“指鹿为马”的时候,脚底下连环两步,伴随着铁链的刷刷声,轻轻将项充李衮踢开去。最后“套”字弹出舌尖,双腕间铐子轻轻一磕,正中石勇后脑勺,七尺大汉,软绵绵晕在地上。
宋江简直惊呆。武松双手戴铐,束手缚脚,行动不便;但没有双手,尚有肩、肘、胯、腿,方才那几下却是跌扑滚翻,兔起鹤落,前所未见的险中求胜。
而且明显的手下留情,五个梁山好汉一圈儿倒在他身周,挣扎不起来。郭盛晕倒之前还不忘龇牙咧嘴地赞一声:“武二郎身手好……俊。”
江湖儿女性情耿直,见了好手段,就算是性命相拼的敌人,也不吝惜一声叫好。
武松一个抱歉的眼神递过去,上前一步,“宋大哥。”
心中一万个不愿意和他公开翻脸。但必须在众兄弟面前,堂堂正正的道出自己的来意,一点花招都不能使。
身边众好汉已经开始犹豫了。不是没见过武松揍人,但今日揍得尤其干脆利落。自从参透了周老先生的“补遗”,他被囚时日夜得闲,更是暗自用功,排遣心中郁结,此时的武松,已是远胜当年之勇。
宋江不自觉向后退一步,急急吩咐身边心腹:“去叫人!叫多点人!”
他倒不怕武松。事情有个轻重缓急。武松是如何脱困的,眼下暂且没空追究。但看身边众兄弟神色,竟似有附和着微微点头的。梁山说大不大,私底下的小道消息,传得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此时头一次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出来,便是再掩耳盗铃的人,也无法装不知道了。
宋江森然道:“兄弟好不懂事!你不就是不愿招安?这些日子里,老哥哥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吗?咱们梁山走到今日不容易,你要干干净净磊磊落落,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天地,可——可国家对得起我们吗?……”
一番话说到不少人的伤心之处。林冲、杨志等几个被昏君昏官坑惨过的,暗自点头。杨志便要起身劝。
此时几个亲随早赶来,忠义堂里人越聚越多。花荣立在门口,剑眉一竖,叫道:“武二哥休得造次!”
宋江环视四周,娓娓道:“在座的各位兄弟们,哪个不是让国家欠着良心债?哪个没让贪官污吏坑过,没被卑鄙小人打压过?倘若国家政治清明,大伙安居乐业,哪还会有今日的水泊梁山?”
话音未落,忽听得大厅东南角传来一声软糯糯的冷笑,面目陌生的白衣女郎亭亭而立,竟无人注意到她是何时进来的。
“那就去杀贪官污吏、卑鄙小人,勿就成了?国家弗得好,还非要做国家个鹰犬,去跟江南绿林互相火并,岂不是南辕北辙?梁山个英雄好汉,果然是容易糊弄呢。”
方金芝有备而来,一口吴语让她硬生生掰出了七分山东腔。大部分人听闻她言,立刻就是火气冲天。
“这小娘们是谁!”
“怎么进来的!”
“敢对俺们梁山好汉出言不逊!”
来忠义堂喝酒的好汉都是不带兵刃的,此时几个人同时奔到墙边,抄起杆棒,呼啦啦一大片。
但见方金芝神色冷静,就冲她方才神不知鬼不觉潜进忠义堂的做派,还真不敢贸然上去动手。
方金芝朝众好汉团团一揖,自报家门。
“我代方教主向众位大哥致意。小女子以人格担保,我们江南明教六州五十二县,英豪聚义、藏龙卧虎、杀官济民、重义轻利,与梁山的大哥们同气连枝。虽然做得仍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但起码没有欺压百姓,也没有……”
顿了顿,脸上微微一红,瞥了一眼宋江,嘴角浮起冷笑,大大方方继续:“也没有抢了八千民女藏来宫里寻欢作乐。阿拉江南今年遭灾,粮食紧缺,养不起这许多闲人。”
众好汉哗然,只有半数在叫骂。另外一半,见了她这等从容利落的江湖范儿,比起孙二娘、顾大嫂也毫不逊色,不自觉收起了轻视的心思。
人家明教的人亲自现身说法,倘若她说的是真,这次南征,岂非师出无名了?江湖上让人看笑话!
吴用把地上的羽毛扇捡起来,心中飞快盘算。被渗透到这份上,已不是一句“巧合”能解释。眼看大厅里吵吵嚷嚷的一片混乱,大多数人还没能捋清眼前的变故。
“这是敌人派人来离间我们梁山!反间计!山上有他们的细作!兄弟们休要被蒙蔽了,他们打不过咱们,这才提前派人来扰乱军心,无耻下作,通敌陷害,大、大伙休要入人彀中!先……先把这婆娘捉起来再说!”
“慢着!”脆生生的声音竟不是来自明教圣女,“无耻下作、通敌陷害的到底是谁?人家把咱们梁山当朋友,咱们梁山上却有人不怀好意,向官府告密,将方小娘子送进大牢,差点便丢了脑袋!若非这份投名状,招安哪能这么顺利?大哥们倒是评评这个理儿,出卖江湖同道换来的一顶官帽,你们要不要?”
伶俐珠玑一连串,不少好汉凭声音就认出来了,当即大惊:“潘嫂子!”“你来凑什么热闹!”
武松也是吃惊不小,双手抓住袭来的几根棍,用力一顶一掀,目光直透半个忠义堂,落在她身上。
“你怎么来了!”
不是叫她安安稳稳躲在后面么!今日这次踢场子,纯属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千万军马在侧,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见她身边阴影里还藏着人,心中略安,面朝厅堂,说道:“我武松只认那个金玉手足、大义同心的梁山。若有人要将梁山变成追名逐利、寡恩薄义之地,那便不是我家,我也不给它卖命!宋大哥,你待我如何,我不计较。今日当着众兄弟的面,武松要你一句话,是做君子,还是做小人!”
宋江咬牙。有些事当着他的面不便提,但酒席上众好汉却没有忍耐的性子。
李逵一跳三尺高,圆睁怪眼,喝道:“姓武的闭上你鸟嘴,你还想造反不成!咱们一百多兄弟的名字,都没明明白白的让老天爷刻在那石碑上呢,咱们说好了一块儿进退,生死不分开,就你他娘的特殊!俺们只认宋大哥领导!”
潘小园直接乐了:“石碑?”
眼看几个小头目朝自己围拢过来,不慌不忙快速说:“你们谁认得石碑上那字儿?吴军师说它是啥,大哥们就信是啥了?奴家恰好也懂些海外异文,那上面——”
跟武松对望一眼。夜里已经细细商量过,梁山好汉们对这石碑之事深信不疑,为之欢喜自豪已非一日。倘若贸然声称石碑为假,就算她说得一万分可信,也不会有人立刻买她的账。
于是改口,不慌不忙继续:“那上面刻的名字倒都是千真万确,只不过吴军师少译了一句话,不知是粗心呢还是有意。大家看那石碑的第一行,一百八位大哥上应星魁,但都是被老天爷误放出去的魔君,能干大事,却也可能一步走错,遗臭万年。脚下的路到底如何走,此乃天机不可泄露,万不能听信一人之言,将满山的兄弟前途葬送——怎的,大哥们不信?”
一面说,一面抓起一个银酒壶,清澈的酒液倒在桌上,食指轻轻一沾,行云流水,写出一行“天书”,和那石碑的第一行居然真的同出一辙,毫无二致。
几个离得近的,本来是打算捉拿这女人,此时不由得伸长了脖子,眼睛瞪圆了,呆若木鸡。
她真的会写那字!
而吴用一见她出来,便知坏事。皱着眉头,心里面骈四俪六的不知骂了多少句。当初明确指示过燕青,这女人机灵古怪,若是留着,恐生枝节。倘若她有不服号令之意,不妨让她永远闭嘴听话。至于她的“星位”排名,不妨临时换人充数。
现在看来,就不该信任燕青办这件事。怜香惜玉害死人。
宋江知道再不动手就失控了。厉声打断众人喧闹,叫道:“这是反了天了!你们、你们和外人勾结,毁我梁山根基,还伤……伤我梁山兄弟,武松,你若是要当山寨之主,直说便是,宋江情愿让位!何必火并,徒然内耗?”
“火并”二字一出,人人心中都是一咯噔。再看武松手铐脚镣的,难不成是“篡权”未遂,留下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