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知道闻立民抹去眼泪,前些天,得知思思愿意做回男孩子,我很高兴,不是为了传宗接代的高兴,而是他愿意真正接受他自己,以前的他过得太辛苦,如今我只盼他能够真正地放松,没有负担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想到
闻立民短促而颤抖地叹了口气,老态的背微微佝偻起来,两手捂住脸。
思思一定会醒的,他以后还有更好的生活要过,怎么会醒不来了呢?他一定能醒的闻立民像是在对闻礼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在这医院花园的回廊里,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突然掩面痛哭,这样的地方,生离死别每天都在上演,没有人注意到。
他会醒的,他也舍不得您。
这连日的心痛,闻礼已经快要麻木了,可此刻望着湛蓝的天,他又能感到疼。
可只能这样说,真正的姐姐已经去了另一个他期望中的世界,这个世界里那些过往的伤痛已成既定事实,无法改变。
他的治愈在未来,在新生,而他父亲的伤痛,是被文斯的姐姐所治愈的。
你治愈他,他再治愈另一个人,即使不能成为彼此的救赎,但最后终成一个圆,或许也是另一种意义上圆满。
那他自己呢?
闻礼想,他的圆满又在哪里?如果文斯永远醒不来,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病房外,那个穿灰色薄风衣的身影,倒映在医院白得刺眼的地板上,被拉得很长。
医生们边说话边从病房里走了出来,他稍欠身让开。
体征都正常,排除癫痫和颅内占位性病变的可能下,还是考虑心理因素造成脑电波异常放电
目前建议住院观察保守治疗,稍后通知家属这个情况吧。
季明景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文斯正躺在床上,纯白色的床单被褥将他的脸色也衬得透白,旁边的监护仪器发出滴、滴、滴的规律声音。
视线顺着点滴管往下,到纤细的手腕和骨节分明的手指,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戒指,似乎无形中显得有些偏大了,但他指头微微蜷缩,那枚戒指便能稳妥地圈在上面。
季明景就这么站在文斯床边,静静地待了两分钟,便离开了。
可他虽悄悄的来,走的时候却没能悄悄地走。
出门刚走过旁边那间病房,他便看到了走廊对面、台阶转角正走上来的男人,对方也看见了他。
卢庚昨天才来过一次,季明景今天会出现也算正常。
闻礼沉默,季明景亦然,只是在走过彼此身边时,他们不约而同偏头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萧索,没有谁比谁更多。
保重。季明景淡淡说了一句,走下楼梯。
闻礼回到病房,文斯依然安静无声息地躺着,他在他跟前坐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小心捋过他纤瘦的手指。
这整只手已经因为输液而出现明显浮肿了,埋针的位置还有些乌青,闻礼抬头看向上方的点滴余量,心想今天的输液结束后,得再给文斯敷一下手。
闻礼掀起被角,液体太凉,文斯手脚容易冷,他卷起他病号服的裤腿,手握住小腿肚,轻而缓慢地按摩。
腿上的那几道疤痕已经很浅了,闻礼看着,突然感觉掌中的骨骼好像隐约颤了下。
闻礼大吃一惊,还以为感觉出错,忙屏住呼吸,仔细又看。
可再也没有动静
这三天来第一次希望临近,就这么突然失去,闻礼浑身都像紧张过后陡然抽去血液般,凉透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起身去往医生办公室。
文斯以为自己已经死掉,可再睁眼却发现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地方。
不大的开间里,床、桌椅、沙发、电视,甚至摆在窗台上还油亮茂密的绿萝和吊兰,电视未曾蒙尘,阳台上的金毛犬安静地伏趴着,好像主人从未离开。
是他在原来世界的家。
闹钟响了,时间早上六点半。
拍拍听到声音,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床边摇尾巴。
文斯拿起手机看到日历,2013年9月28日,他才二十岁,还在上大学。
所以不仅回来了,时间还倒流八年,文斯好似在做梦,但当他想要回忆时,却发现记忆里只有那个八年的字眼,再没有其他。
八年间发生了什么,八年后又发生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茫然地在屋内走过一圈,看家中每一个细微的摆设,试图找出什么,可惜什么也找不出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时间已经晚了,他得去洗漱,然后做早餐。
冰箱里的食材也是昨天刚买的,新鲜的蔬菜和鸡蛋,他下了碗面条,吃完后又给拍拍放好适量的狗粮,然后收拾自己,等拍拍吃完带着它下楼去转了十分钟。
遇到小区的老人们,有的在打太极,有的提着篮子聊天,看到文斯,很亲切地同他打招呼。
老小区里住的都是原来一个厂的职工,彼此都很熟悉,还有小孩背书包跑过,家长在后面追着让慢点儿。
拍拍喜欢出门,上午十分钟,晚上二十分钟,是它每天最兴奋的时候。
等再送它回家,文斯便摸摸它的头,收拾上学去了。
还有三天周末,到时候能陪你久一点,你乖。
汪汪!拍拍摇着尾巴,仿佛听懂。
因为不想离开家,文斯考了个同城很近的大学,也不住校,骑自行车半小时足够往返。
夏末秋初的晨风吹在人脸上很舒服,文斯自行车踩得飞快,感觉惬意,又像是想让风将脑子里那种莫名的混沌给吹散。
校园里,第一食堂门口才刚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文斯已经停好自行车,在即将上课的教学楼后面,那张经年磨损的长条椅边,开始这天的晨读。
文斯的时间安排得很满,每天上学最早,中午和晚上别人在宿舍的时间,他会到学校的咖啡厅打工,回家后再给楼下上初中的小同学补习功课,挣学费和生活费,虽然有点累,但很充实。
这段时期,他也有真心相待的朋友,还没有进到那个圈子。
那个圈子
是什么?文斯躺在床上,凝目看向窗台的绿萝,在月色下被镀上一层银辉,他坐起来,忽然感觉周围似乎有些虚幻,但手一碰,又都是真的。
奇怪,明明和以前一样啊?
但平静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文斯还是觉得好像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他偶尔会感到身边有人在看他,但回过头去却只有校园里来往的师生,或者街道上漫步的行人。
这个城市节奏并不快,停下来,随处便是一帧风景。
文斯恍惚以为,这样的风景里应该有一个人。
会是谁呢?
周六,文斯带拍拍去了山上的户外公园,那里有一大片野生的草坪,它喜欢肆意地在上面奔跑。
但这回突然有个时候,拍拍停下来,对着空气左右跳来跳去,还欢愉地摇尾巴。
就好像对面站着哪个它熟悉的人一样。
文斯越发觉察到,有谁在他身边,那是种很奇妙的第六感,事实上应该会有些害怕的,但文斯竟一点儿也不会。
他觉得那个人很温暖,他在他身边,就像晨间阳光与暮野月色,舒适得如同呼吸一般自然。
文斯有时候会停下来,对着空气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