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不对,
母亲的美丽早就在压抑的生活中被磨干净了,杭杨记忆中那层朦胧柔和的光褪去,让他战栗着看清了母亲真正的样子:那女人面容憔悴而蜡黄,枯黄的头发上夹杂着不容忽视的银丝,整个人看起来瘦小而干瘪,总微微驼着背,说话小声细语、甚至于低眉顺眼。
他的母亲,是一个把“吃亏是福”挂在嘴边,再勤恳不过的人。
她原本考上了大学,但家里供养不起,她如果远走高飞,唯一的妹妹就要辍学,于是母亲回了家,沉默地供起了自己的妹妹,看着她一步步读书、走入城市、找到体面的工作……
而她牺牲一切供大的妹妹,却在走出乡下后,几乎没再回到过这里。
杭杨的印象里,母亲甚少提及这位小姨,偶尔听到邻里骂“白眼狼”之类的闲话,她也只笑笑,不愤怒也不悲伤,因为生活已经从她身上抽离了太多心力,只剩下一具疲于奔命的肉||体。
母亲嫁人的第二年,男人就远赴南方打工,而她在镇上独力支撑起一家小店,靠体力劳动维持生计。
而她永远离开家乡的那天,不是为了去探望丈夫,而是阻止负心的男人对婚姻的背弃。
她离开的时候,也不是微笑着的,她在流泪,形容枯槁的女人深深看了儿子一眼,沉默地离开了家乡。
而杭杨等到的也不是父母丧命车祸的噩耗——而是母亲从高楼上跳下自杀。
杭杨不知道她在那个富裕繁华的城市收到了所谓“丈夫”怎样的刺激,他只知道,再听到母亲的名字时,她已经变成了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母亲死于父亲背叛。
这才是真相。
出于自我保护被不断美化的记忆骤然打碎,那些扭曲的、丑陋的东西浮上来,就那么**裸摆在杭杨,他连躲都无处可躲。
梦中的杭杨呼吸突然急促,他浑身冷汗直冒,像一尾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濒死的鱼,发出了难以自控的尖叫——
“杭杨!”随着“咚”一声巨响,杭修途一脚跺开了房门,直接闯进来,把杭杨蜷缩的身体强行打开,几乎嘶吼着对他说,“呼吸!呼吸!”
杭杨的尖叫声迅速弱下来,他哆嗦到近乎痉挛的手扯住杭杨准备打120的胳膊,一边大口大口的深呼吸,一边发出气若游丝的嘶哑声音:“别……我没事……只、只是,做了个恶梦……”
他说完,像是耗尽了全部力气,头一歪,彻底坠入无梦的深度睡眠。
留下杭修途心有余悸地看着他苍白到逼近透明的脸,抱住杭杨的手竟在罕见地颤抖。
他到底怎么了?
是因为今天那个心理医生吗?
那个姓木的到底给他说什么了?
杭修途替杭杨换了衣服,又帮他把被子盖好,随后在杭杨身边紧紧盯了一夜,才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回了房间。
但令杭修途没想到的是,杭杨坚持还要去木堆烟那里做心理咨询。更令他费解的是,除了“做噩梦”三个字,杭杨对这天晚上的状况只字不提。
而杭杨本人,除了更嗜睡了些,看起来似乎并没发生什么变化。
第二次,杭杨去拜会木堆烟,在他进门的瞬间,能明显感觉到面前这位心理咨询师哆嗦了一下。
“怎么了?”杭杨微笑起来,“我看您的状态不是很好,难道医人者不自医?”
木堆烟迅速恢复常态,他淡淡笑了笑:“我们也是普通人,也要找心理督导定期咨询的。”
“喝咖啡?”他举起手里的杯子冲杭杨示意了一下。
“嗯。”杭杨点点头。
木堆烟把咖啡在杭杨面前放好,数秒的沉默后,他试探性地说:“上次咨询变成了我单方面的讲故事,这次我觉得你可以多聊聊,高兴的事、不高兴的事,随便谈谈心,怎么样?”
没想到杭杨断然拒绝,他冲木堆烟微微笑了笑:“木老师,我觉得另一位‘杭杨’的故事给了我充沛的精神力量。听您的描述,他应该是一位善良宽和的人才对,既然已经去世数年,他大概不会介意您拿他的故事激励更多的生者,您说是吗?”
木堆烟:“……”
即便面容完全不同,但面前坐着的杭杨带给他的感觉却和记忆中的人越来越像,木堆烟眨眼的速度放缓了些,半晌,他慢慢开口:“我和他升入了同一所高中、同一个班,因为家中渡过难关,家庭条件越来越不错,父母打算把我送出国读大学,所以从高三开始,我进了国际班。”
“高二结束的那场期末考试后,学校给奥赛班放了两周假,其他同学扯起书包拔腿就走了,只有他一个人……”木堆烟轻声说,“他在座位上磨蹭着不想回家,可、可能是快要离开这个集体了,在只剩两个人的班级里,我突然走过去。”
这可能是木堆烟最后一次见到这个人,他走到杭杨身边,手刚在肩膀上轻轻一拍,单薄瘦弱的少年整个人剧烈哆嗦了一下,瞬间“啪”打掉了木堆烟的手,看到他霍然惨白的脸,木堆烟一瞬间明白了:这是家暴后近乎病态的精神敏感度——尤其是即将回家的现在,他的不安怕是达到了巅峰。
面对杭杨一遍遍的“不好意思”和“抱歉”,木堆烟赶紧打断:“没关系。”
他在杭杨前桌坐下,停顿了数秒,再开口却只是一件日常的小事:“前几天他们组团在背后骂刘洋的时候,我看到你把耳塞戴上了。”
杭杨惨白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血色,他静静盯着木堆烟,半晌,只小声说出一句:“只是觉得吵得慌。”
“上周大扫除,那几个班上前十的找空教室躲起来刷题了,老师也没说什么,”木堆烟盯着他的眼睛,“只有你去喊他们了,是吗?”
杭杨低垂下眼睛:“但没人回来。”
木堆烟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你跟初中一样,还是没变。”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木堆烟小声说,他紧锁着眉,甚至于完全没留意到杭杨神态的变化,这段回忆于他而言似乎也满是挣扎。
“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杭杨低声重复了一遍,慢慢闭上了眼睛,伴随着“故人”的这句话,他好像又慢慢看了一遍——看自己到底是怎样走上了死亡的末路。
这可能是木堆烟咨询生涯中最失态的一次,他把面前这个同名同姓、但绝不同命的杭家小少爷当成了他可怜的故交,向他倾诉积压在心头多年的故事:“我出国后,在不长不短的时间里,我、我发现——”
木堆烟声音低下来:“我不知道是从这五年同窗生活里的那一瞬开始,我爱上他了。”
幸好他没抬头,所以看不见杭杨此时此刻的表情有多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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