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舜先将长贵押送给了庞珑,长贵看了庞珑一眼,知晓对方要将他遣返回完颜宗武身边,整个人的容色变得有些微妙起来,但并不言语。
而庞氏父子俩此番相见,倒也没有许久,庞珑看了庞礼臣一眼,确认他身心并无大碍后,遂是安了心,淡声吩咐蔺苟道:“此地不宜久留,护送他们回洛阳城。”
庞礼臣喉头微动,一番欲言又止,他明显有一些话想跟庞珑说,但囿于具体的环境,他只能将原先想说的话摁了回去,默了一会儿,看着庞珑极为淡定的面容,他最终只问道:“您早就知道我入了鸢舍么?”
庞珑道:“你在外边做什么,我心中自是有定数的。倘若我不同意你成为纸鸢,那么,你是连鸢舍的大门也见不到的。”
庞礼臣眸瞳瞠了一瞠,没成想他入鸢舍的事体,庞珑是早就知晓了的,他原以为他能够瞒天过海,但庞珑竟是早就获悉了他的一举一动。
也是,庞珑是东宫太子的亲信,与阮渊陵也算是同僚了,阮渊陵这端有什么消息,庞珑那一头也自然是一清二楚。
庞礼臣转而问道:“父亲,您目下救我们出去,那您怎么办?”
万一他教赵瓒之发现了真实底细,凭赵瓒之的暴戾手腕,肯定是不会轻易饶过庞珑。
庞珑负着手,威严地道:“剩下一切的事体,我自会妥善处置,毋需你来操心,你只消管好你自己便好。”
言讫,便是吩咐蔺苟,命他与一些巡卫护送少年们回洛阳城。
庞礼臣拒绝道:“父亲,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庞珑剑眉紧蹙:“不回去?你不回去便是给我添乱。”
庞礼臣急切地道:“温廷安还留在酒场当中,我必须回去救她!”
“温廷安?”庞珑扫视了一眼少年队伍,发现确乎是少了一人,他回溯了一番昨夜的情状,道,“那个老劳役秦氏,是不是温廷安?”
庞礼臣应声称是,接着急声道,“温廷安去四夷馆,是为了调查冶炼场的具体下落,她目下应该是调查好了,准备返回隧洞底下,但钟伯清与云督头不正还在隧洞处严防死守么?我非常担心她个人的安危,您让我独自回城,我是绝对放心不下的,我必须要回去一趟,确认她安全无虞。”
庞珑看了温廷舜一眼,温廷舜淡声道:“他有重伤在身,去了也只会徒增麻烦,您吩咐蔺苟将其遣送回城即可,我负责去接应温廷安。”
庞礼臣一听,太阳穴胀胀直跳:“你不是斋长,凭什么你来做主?”
气氛正对峙之间,驿站外头陡地传来了一阵骤如乱雨般的急响,是大兵列阵迫近的阵仗,紧接着,钟伯清冷鸷的声音由远及近:“今日,你们一个都走不掉。”
第93章
钟伯清的动作极为迅捷, 趁着晌午的髹金日色在天穹铺开之前,已经率着一众戍卒禁兵,赶往了驿站, 以大开大阖之势, 围剿住了庞珑以及温廷舜等人。
随行的云督头, 刚开始还在纳闷钟伯清要去何处,目下来到了驿站,见着了庞珑,以及一众浑身带伤的少年, 他先是诧异,继而是幡然醒悟,替九斋暗度陈仓之人, 居然是同一战线上的朝中大员, 这也勿怪他们去隧洞底下探查之时,为何会扑了个空, 原来是庞珑在暗中襄助这些少年,一言以蔽之, 庞珑便是媵王要寻觅出的那个内鬼。
气氛即刻陷入了一种剑拔弩张之中,钟伯清率领的大兵,里三围外三围将驿站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厢, 庞珑刚准备派遣蔺苟等随扈, 护送庞礼臣他们回城,遭此意外变节,众人见状, 皆是隐微地变了容色。
庞珑知晓钟伯清会追缴而来,但委实没料知到他的动作会这般快, 蔺苟等随扈俱是沉腕抽刀,以捭阖之势护在了跟前。
魏耷与庞礼臣俱是立即捣刀出鞘,作抵御之态,防势凌厉,吕祖迁与杨淳身上虽还带着重伤,但此番为了抗敌,根本管不了这般多了,忙拨出了藏于靴中的匕剑。
温廷舜遇事不惊,大抵是五位少年之中,反应最为沉寂之人,只不过,这中途杀出来的程咬金,教他心中隐微地掀起了一丝微澜。钟伯清在隧洞之中捉贼,结果失了成算,这位刑部尚书的反应其实算是极快的,能预料到庞珑下一步的筹谋,故此前来驿站截和。在温廷舜看来,庞珑身份败露,其与钟伯清正面交锋是必然的结果,目下正值两兵相接的情状,短兵相接事小,若因此延宕了接应温廷安的良好时机的话,他就怕赵瓒之会有所觉察,亲自去冶炼场查人,届时温廷安生出了什么变节……
后果委实是不堪设想,温廷舜也不敢继续往下深忖。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之中,他心中蓦地生出了一丝极为不详的预感,是有关温廷安的。
两兵相接之间,火光幢幢,庞珑低声吩咐蔺苟:“你去护送那些少年回城,此处的遭际,本官自会妥善处置。”
蔺苟略显踯躅:“万一庞四少爷不同意……”
他话未毕,那厢,庞礼臣已然觉察到了庞珑的筹谋,驱前一步道:“父亲,你我俱是庞家人,既然是御敌,就得一起同进同退,在这节骨眼儿上,我必是不会畏葸退缩,也不会当个逃兵!”
庞珑知晓四郎的德行,心中是有些宽慰与蕴藉,但更多的是不赞同,他偏过了眸,望定了温廷舜,“温二郎,此处绝非久留之地,他们回城的事宜,你来安排,本官会派遣蔺苟护送你们回去。至于温廷安,本官这边可能也顾及不了太多,但可以明确的一点是,若是被媵王捉着了,王爷不会立刻诛杀她,而是会将她作为一枚人质,用来和阮渊陵进行博弈。故此,温廷安现在尚有一线生机。”
温廷舜其实也想到了这些可能,点了点首,转身凝声吩咐魏耷道:“你现在带着庞礼臣、吕祖迁和杨淳回城,我去接应温廷安。”
魏耷锐利的眉心重重一挑,嘴唇翕动,“温廷舜,你认真的?我们为何不同庞枢密使一起杀回去?”
温廷舜道:“庞、钟两兵相接,我们留在此处,仅会给庞枢密使徒增烦扰,他一边御敌,一边顾念着我们的安危,这可能会给钟尚书可乘之机,故此,你方才所说的那种计策,是行不通的。再者,你可有丈量过媵王安置在酒场之中的兵卒数量?光凭你我的人头数和庞枢密使所率领的兵马,拢共一千不到,能够与媵王的那五千兵马抗衡么?”
魏耷面露霜意,这自然是不能与之抗衡的。
温廷舜这一笔账,可谓是清算得非常清楚。
温廷舜敛着淡寂的眉眸,看向了其他人,道:“我让你们尽快回城,不是让你们当逃兵,而是让你们去求援,让阮掌舍尽快调兵遣将,去京郊查封酒坊,这才是真正的上上之策。”
魏耷蓦然一怔,不由地望向了庞礼臣,庞礼臣面露凝色,但没有去驳斥温廷舜的话,显然是明悟了温廷舜话中之深意。
少顷,庞礼臣便潦潦应了一声,算作是决定撤返回城了,蔺苟见得此状,遂是带着少年从驿站后院离去,离去之前,庞礼臣同温廷舜错肩而过时,庞礼臣眸色一沉,口吻凌厉道:“若是温廷安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本衙内唯你是问。”
温廷舜徐缓地敛回了视线,半垂下了锋锐沉寂的邃眸,秾纤的乌睫在温隽的面容之上,投落下了一片浓深的影子,情绪晦暗未明。但庞礼臣能明显看到少年薄唇所噙起的一丝轻哂,不知是在轻嘲什么,许是在嘲解庞礼臣,亦或者是嘲解他方才所述的那一席话。
蔺苟带着魏耷他们离去了,离去的同时,许是上苍有意应景,那穹顶之上的天色随之黯了下来,霾云罩定,端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钟伯清看着叛贼带着九斋,在众目睽睽之下兀自离去,他的容色变得难看至极,正欲遣人前去追剿,但被庞珑的兵马给死死拦住了,这教钟伯清本就铁青的脸色,此刻更是面沉似水,他冷笑了一声:“庞珑,你到底吃得是哪一家的米粮?亏媵王待你不薄,你就是这样效忠你的主子的,良心被犬豕吃了是不是?你可真是彻头彻尾的白眼狼!”
庞珑是一江湖老油条了,对钟伯清的攻讦丝毫不感意外,他面不改色,相比那些铁齿铜牙的台谏官,钟伯清的言辞算是温和的了,淡然地道:“钟尚书,真是对不住,念在你我都二十多年的同僚的份儿上,万望你口下积点德罢。”
钟伯清嗤笑了一声:“媵王果真是料事如神,早猜着我方阵营里有人生有贰心,王爷怀疑到了你头上,起初我还根本不信,但今朝,我看着你同这些东宫的走狗沆瀣一气,同为一丘之貉,我可算是真的大开眼界!庞珑,你明面上拥护媵王,私底下却是临阵倒戈于东宫,你这根墙头草,会不会吃相太难看!”
庞珑语气不疾不徐:“庞某身为枢密使,拥护的从来不是皇子,我所拥护地,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明君,是为大邺社稷与苍生着想的贤君,换言之,谁能给大邺带来长久的安定,庞某便会拥护谁,甭管得登大宝之人是哪位王爷。”
这番话有些出乎钟伯清的意料,他颤着手遥遥指着庞珑,怒斥道:“你怎的能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庞珑看向了钟伯清,声音沉定,“畴昔,庞某确乎是拥护媵王,媵王骁勇善战,造福一方百姓,拥有先帝之英魄,当时庞某认定,王爷若是能成为储君,必将成为一代贤君。但于一年以前,元祐议和一案生发之时,庞某无意间发现,七殿下为了在夺嫡之争当中胜过太子,他暗中贪墨,私养精兵,并且,擅自勾结了金国的完颜宗武。”
“当初,庞某便是不太能苟同王爷的做法,亦是多次劝谏,但王爷却道,他之所以同完颜宗武结交,是为了夺回失地,亦即是收复元祐十六州。自那时起,庞某才真正看清了王爷的筹谋,王爷贪墨洗钱,是要冶炼兵械,而这些兵械,一半是给自己豢养的私兵,一半是笑纳给了完颜宗武,以襄助他能够拥有与完颜宗策博弈的能力。媵王为何要襄助完颜宗武夺嫡,只因他打着要寻完颜宗武谈判的算盘,他打算让完颜宗武割让元祐三州的领土。”
钟伯清蹙紧了剑眉:“你所说的贪墨、养兵、勾结金贼,几乎都不过是你的片面之词罢了,王爷所做的这一切,所做的这些事,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不过是为了收复失地,究其根本,是为了我大邺的长治久安,他何错之有?”
庞珑冷笑了一声:“你指责庞某所述之词片面,那庞某倒还想说你钟伯清目光蔽塞!媵王贪墨、洗钱、结党营私、是为了这大邺的长治久安,为了这天下苍生,还是为了皇廷之上的龙椅,为了权势与江山,其实你我再是清楚不过!若王爷真是为了大邺的长治久安,他又怎会集结幽州漏泽园里的流民前赴京城,蓄意煽动民愤,让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攻讦崇国公府,又让参加春闱的士子们聚街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