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实在太长,卖药郎挑挑拣拣说了些不太隐私的,因为说得太久有些口干舌燥,停了片刻,拿出个竹筒喝水,放回竹筒时看见话语间越来越多的、嗡嗡盘旋在神鬼丸上的蚊蝇,习以为常地啧了一声,伸手挥开了,熟练地把布折过来搭在药丸上。
第50章陇下魔踪(九)
实不相瞒,哪怕现在心里早已理所当然,他最初听到外乡人建议的时候仍吓了一大跳。
得陇山是什么?是村里代代相传的、天下闻名的灵脉宝山,是所有村民赖以生存的最大依凭,是他们住的每一幢房子、吃的每一粒米、穿的每一件衣裳,是“天下第一药村”最大的金字招牌,是先祖留下来的最富饶的遗产,是世世代代流淌的血脉。
是整个村子的命。
他说:“我们为了换取更多神鬼丸,铲掉了得陇山原来生长着的别的药材,种上了麻蕡。”
起初只是一小块,后来变成一大块。等他缓过神来,整整半面药山都被铲掉了原本的药材,密密麻麻种成了麻蕡。
卖药郎手脚快,勉强赶上刨药材地的尾巴,跟着种上了麻蕡,也算是时隔多年终于有了可以自己亲自种植的土地,挥锄头的时候,心里竟然有了股近乎卑微的梦想成真的安心感。
他渐渐也淡忘了那个诡异的夜晚。
再神奇的药总会有些副作用,至少在白天,他的母亲还是他熟悉的母亲,这样就足够了。
他看过的书不多,才会承受了这么久的心理折磨才明白:若是一辈子都不去拆穿一个谎言,于他而言,那谎言便真正成为了他此世唯一的真实。
那他又为什么要坚持愚蠢的清醒呢。
卖药郎擦了擦汗,又一桶泉水浇了下去,看着叶片欢欣鼓舞地颤抖起来。
麻蕡的植株平平无奇,难以想象竟然是让整个村子都为之疯狂的神药最主要的一味药材。枝干伸展开来的形状圆圆胖胖,叶片也圆圆胖胖,一蓬蓬一簇簇的,枝条细脆,覆着短短软软的白色绒毛,有股淡淡的清香,闻之使人心情愉悦。好似刚刚从天上摘下来染得青青翠翠的云朵,风一吹便很满足地摇头晃脑,不止人畜无害,简直可爱极了。
得陇山灵脉充沛,它们像饿坏了的孩子,贪婪地汲取着养分,不需要特别精心地照料,放眼望去便是一片绿意盎然,蓬勃地将双眼撑得满满当当,因为太过鲜艳灿烂,看久了竟有些头昏脑涨。
山上的天空很高很蓝,云是甜的,水也是甜的,清清亮亮,浇在麻蕡地里,过几日土便泛起了油光。
累了的时候,卖药郎便放下锄头,掀起衣服下摆囫囵地擦擦满头满脸的汗,四处眺望,看着在不远处药田穿梭的农人和被他们身体拂过而摇晃个不停的细翠枝丫,摊开身体,大字状躺在麻蕡田里,深呼一口气,闻着半面山的清香,随手掐一截近在咫尺的麻蕡叶,举起叶片,在炽烈的阳光下看那青翠翠胖嘟嘟的剪影,想:
你他/妈/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想完之后他叹口气,把叶片随手丢到一旁,搓搓手,对着太阳眯起眼睛,觉得神志渐渐混沌起来。
这大体应当是父亲逝世后他幻想过的最美好的生活了。早晨上山耕作,中午在药田里做一个阳光灿烂的梦,下午出摊卖药,傍晚披着斜阳踏着青石板,道路尽头可以远远看见炊烟缭绕——那是母亲在等他回家。
说是“大体”,是因为终究是有些微妙的偏差。可那偏差这般小,只要关上门就看不到了,便也“大体”可以视作不存在。
一切美好似触手可及,又似梦幻泡影。
可是得陇山不再是得陇山了。
他叹了口气,也不知看着那一大块银锭的面上还是内心深处原本就惴惴不安,兀自道:“麻蕡虽说是炼制神药的宝贝,但是要汲取天地灵气才能长成。我们也才种了没几个月,得陇山的灵脉就渐渐衰弱下去……实不相瞒,现在得陇山上半面都是焦土,无法再种植任何药材,只有麻蕡长得比以前还好。”
最早服食神鬼丸的村民自发形成了一个同外乡人一般身披黑袍的民间组织,在村中心搭起了祭台,画着鲜红的阵法,不知信仰着何方的神灵。他们求雨则雨来,送雷便雷去,不食米粟、行踪飘忽,每日念叨着无人能懂的咒文,每到夜色最深,便聚在一起,跪在祭台前,遮盖住自己的面庞和身体,姿态虔诚又神秘。
村中数百年来一直流传着神农氏的传说,又背靠天赐灵山,某种意义上讲,远比村外要迷信。
村人便说,他们服药超过百日,终于通了灵。
也许是因为人类天生对未知的恐惧,那些原本彼此熟识的村人,一旦披上黑袍、戴上面具,似乎就变成了另一种陌生的存在,在大家都没意识到的时候,成为了所有人敬畏与羡慕的对象。
他们的面容隐在黑漆漆的黑袍下,所到之处鸦雀无声。
“外乡人回山门前把神鬼丸的丹方赠予了我们,也算是缘分一场……村里有药田的人不少,有炼药炉的人却不多。我家里刚好有个祖传的炼药炉,自此便做起了神鬼丸的生意。客人,看您出手也阔绰,我也不白多收您的钱,能告诉您的可都告诉您了。这些神鬼丸我给您装起来,您试过一定不会后悔。”
青泽难得耐着性子听完,神情有些失望,也没看殷洛的反应,手指敲了敲药摊:“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