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颓然地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嘴里嚼着什么,除了脸色不太好,看不出任何异样,用古道上那些神情诡异的动物同样的眼神直勾勾看着他们,头颅随着彼此之间距离变化而木偶似的转动着方向。
他的喉结微微地上下滑动,嘴是闭着的,喉咙深处却咕咕作响。
“欸,”青泽上前两步,“你是逐月国人?”
他们距离不远,青泽声音也不小,见那人却没什么反应,青泽又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几晃。
“跟你说话呢!”
那人很疲惫地掀了掀眼皮,笑得露出已经萎缩了的牙龈。
“咕……”他说。
一边吸了吸从漏风的嘴角滑落的口水。
此时天色已经昏黄,农人慢腾腾地站起身来,坐着的石块上留下一小滩脓液。他的骨架是寻常下力的男人、模样也正值壮年,身体却已经伛偻,勾着腰颤颤巍巍地向前走了两步,又颤巍巍地转回身,看着一动不动的外乡人。
青泽道:“……我们跟着他。”
农人又转回身去,在前方慢悠悠地行走,脚步踏出的哒哒声和喉咙发出的咕咕声交错着,如同一座缓缓倒计时的丧钟。
来时的路渐渐被抛在了身后。
——嘀嗒。
彻底被黑暗湮没的夜色中,属于村落的点点星火在道路尽头闪烁着。
星火入口处竖立着采摘草药的人类雕像,除了眼眶空空洞洞以外,活灵活现到在夜里显得有些吓人的地步。其下是一块被磨得光滑平整的巨石。
上书:陇下村。
三个字整整齐齐码在一起,每个笔锋都中正平稳,在村头高高竖起的两根火把的映照下,红得像血。
燃烧的火焰也红得像血。
从村口开始,前方的道路不再是泥泞的土路,而是铺上了大小不一的青石板。入村不远的墙边摆放着一个巨大到诡异的焚化炉,大张着口,炉身雕着青面獠牙的异兽,牙齿比剑锋更尖利。低矮的房屋错落有致地排布着。此时已经夜深,大多数人家都已经熄了灯,窗内比窗外还黑。
吡擦啪擦、吡擦啪擦。
也就看看石碑的功夫,那个农人便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陇下村并不是特别大型的村落,没有城镇里那样的客栈,到了深夜只能借宿于村内人家。青泽虽然可以不用休息,但此时路上黑漆漆空荡荡的,着实也调查不出什么,便循着村内灯火未熄的人家走去。
这是他经历的最喧闹的村庄夜晚。
人的声音是没有的,兽的声音此起彼伏。
好似每一扇黑洞洞的窗户后面都有一双暗中窥伺的眼睛。眼睛们窃窃私语着,和着对外乡人的恶意在夜色里暗流涌动,将原本安静的夜变得嘈杂吵闹了。
可它们说的什么,又全然听不分明。
青泽凝神细听了一会儿,一转头看到一双直勾勾的圆眼睛。
黑色的眼珠,黄色的眼白,圆得像天上的月亮,清晰地映出自己和殷洛之间不尴不尬的距离,眼眶上一根睫毛也没有。
青泽下意识在指尖凝了一缕尖锐的灵气,下一秒发现只是一双猫头鹰的眼睛。
猫头鹰也像古道上遇到的农人一样从喉间发出咕咕的声音,被青泽斜睨了一眼,扑朔朔扇动翅膀,扇落足下枝头的细碎叶片,高高地飞到云层中去。
村里雾气极重,离得近了才可发现不远处便有一户烛火摇曳的人家。
好巧不巧,他们将将行进,屋内的烛光便熄灭了。这于青泽而言倒是影响不大——既然刚刚熄灯,可见屋内村民并未熟睡——他三步并作两步径直走到土屋门前,敲了敲门。
屋内一片死寂。
青泽隔着窗户纸往里看了一眼,看到黑压压一片。
他走回门前,加大力气又敲了敲门,表情却已然有些不太耐烦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屋内闷闷地传来一声问询。
“……谁?”
竟然是个有些怯生生的少年的声音。
青泽听了这声回复,止住准备用法术直接破门而入的手,无声地看了一眼神色不明的殷洛一眼,对屋内之人低声说自己是来自远方请求借宿的旅人,该支付的报酬都会支付。
又是好一阵漫长的沉默,房门终于在里面一阵窸窸窣窣之后被拉开了一道小小的缝。一双眼睛扒拉着门缝往外看了两眼,这才被细瘦的手指拉开。
“请进吧。”少年瓮声瓮气地说。
屋里已经熄灯,少年持着一盏有些简陋的烛灯,侧着身子让两人进了,在两人入内后身体瑟缩了一下。
青泽回头瞥了一眼——殷洛神色如常,并没有摆出在自己看来颇有些虚张声势的冷厉表情。
待两人入得屋内,少年轻手轻脚阖上大门,吹熄烛火,在黑暗中带着他们摸索到了一个房间,道:“这是家里的空房间。”
说也奇怪,自从少年阖上大门,自进入村内就能感受到的、无处不在的被窥伺的感觉和耳边连绵不断的窃窃私语都消失无踪了。
从房子里不大的窗户看出去,月光皎洁、安宁静匿。
少年已经回了自己的房间,屋内一片死寂,连农家惯有的虫鸣声都不可闻。
这是一间有些简陋的客房,除了一个小小的茶几就只有一张不大不小的木床,在青泽坐上去的时候,发出咿呀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