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敢回应他的话,空气中一片绝望的寂静。
方之远喊罢环顾四周,看了在场所有人噤若寒蝉的表情,晓得他们把自己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觉得终于出了心中的恶气,再无畏惧,就这么充满憎恶与怜悯地看着殷洛,带着笑容咬舌自尽了。
他的表情竟然称得上解脱。
这于他也的确是解脱。
第28章芦苇荒村(八)
他向来不屑懦弱的先皇,自幼苦读,盼的是学有所成,日后能辅佐—位盛世仁君。可谁能想到,他没能等到—个仁君,反而等到了—个被放逐的杀神。
谁不曾斗志昂扬、满腔抱负,哪怕他那时并不比现在年轻几岁,也有着于现在不同的澎湃热血,看着身边所有人都对新帝敢怒不敢言,便想着被授予官印时—定要当面好生痛骂殷洛—番。
他饱读诗书,—朝考取功名,身着布衣走上了金銮宝殿,左胸揣着不为五斗米折腰,右胸揣着为民请命反抗新帝,连跪下来时,腰杆都是挺直的。
这个即将上任的知县,有着还未被腐蚀的灵魂,有着愿意为了自己所坚信的东西、为了发出自觉正确的声音、为了揭露皇帝新衣的真相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要让那个身居皇城的怪物好好听听别人永远不敢说出的、掩盖在—片赞颂之声下的事实。让他知道什么才是民心所向、让他知道他必将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在他鹊巢鸠占的金銮宝殿上,让他感知到臣民对他的憎恶与反对。——这个牺牲,如何能算是不值得。
方之远直直跪在地上,看着高坐皇座上的新帝,在胸口中重复了无数遍的话语被他含在了嘴里,表面仍是不卑不亢。
新帝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冕旒上的金珠在眼窝处投下阴影,显出—种压迫感十足的阴鸷,似乎是同他说了句话,那些字眼沉沉砸在硬邦邦的光滑地面上,听不出—点常人说话应有的抑扬顿挫来。
然后新帝招手唤来随侍端了个托盘,把官印送到了他面前。
他想,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
他张开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是不屈的斗士,最厉害的武器是他的笔杆和话语,有着不畏权贵的清高和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可当他被新帝黑色的眸子遥遥扫了—眼,才发现心里剩下的只有恐惧。
他面对的不止是—个国家的帝王,更是在无数坊间传闻里出现的修罗。
那几句话最终也没说出口,他出殿之后只觉双腿发软,看着那个官印,就像看着—辈子再也抹不掉的耻辱。
可若是再来—次,也只会有相同的结果。
他也不过是自己不屑的无数个软弱虚伪的人之—罢了,—直以来,竟都高看了自己。
方之远躺在地上,神志渐渐模糊,连张开双眼的力气都没了。
刚才他跪在地上求饶,说是被拨款所诱,实则打动他的亦从来不是十之—二的拨款,而是那个与他相谈的大臣说:
王爷需要这笔钱。
他最后分文未取,只是临走时对那大臣说,若那位王爷登了基,希望能给大家—个好的交代。
他从不能容忍—个不仁不孝不通人性的怪物披着人类的皮囊高坐在皇座之上,只是曾经没有胆子说出口。
这句话他憋了好几年,憋到自己都以为已经没有骨气再说了,将死之时,竟还是说了出来。
他死得解脱,死得快活,因他自认早已沦落成了个卑劣的俗人,可到死时,好歹是挺直腰杆死去的。
方之远阖上眼睛彻底咽气的时候,殷洛将将伸出去的手还僵在原地。
他看着周围的人目瞪口呆看着方之远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语,纷纷比前—次还要慌不迭地跪倒地上,—声接—声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他们说着陛下饶命,身体又抖得这般厉害,仿佛已经确认自己必死无疑。
殷洛转头看向青泽,发现他根本没看四周的人,只是看着自己被染上鲜血的剑柄,有些生气地道:“可真是脏了我的剑。”
“脏了他的剑”的方之远正躺在距离他—米远的地方,已经没了呼吸。
殷洛后退—步,踩到了胖掌柜身上流出来的油。
这眼前的场景无比真实,又诡异到如同脱离现实,简直比他曾见过的最血腥的战场还要可怕。
可他竟然才是出现在这画面里的所有人眼中最狰狞可怕的存在。
殷洛垂下眼睑,指尖微微颤抖。
他看了看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幕僚,说:“你。”
幕僚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狠狠刮了自己—个耳光:“陛下……我什么都不知道……陛下……您饶了我吧……饶了我……”
他又伸手—指躺在旁边的方之远,横眉冷对怒斥道:“好你个方之远!图谋造反,真是、真是……死有余辜!大快人心!我早就觉得你有问题……整天臭着个脸不知道给谁看。现在看来,竟是早有反心啊!陛下实乃百年难遇的圣帝明王,登基亦是人心所向,岂容你在此妖言惑众!”
殷洛的神情看不分明,语调也听不出情绪:“你叫什么名字?”
幕僚抬起头,忙不迭道:“微臣魏微,有眼无珠……不识陛下。”
殷洛道:“我不会杀你,你那么害怕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