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泽却没有继续,反而安静下来。
月亮圆圆挂在窗柩上。
过了一会儿,青泽哼了一段小调,和之前哼过的带着相同遥远又悠扬的感觉,却没了山风的气息,更像空旷的回音。哼完之后,他说:“殷洛,我白天不该对你发脾气。”
这是他数万年来第一次对人道歉,却没听到回音。
他又说:“这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人。”他说,“从前有一个人。”
“他出生的时候,眼睛还没睁开就唱了三天三夜的歌。”
“他唱山风、唱大海、唱花、唱树、唱天、唱云、唱飞鸟、唱走兽,唱他在黑暗中感知的一切,唱自己期待中第一眼看到的世界。”
“三日之后,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块直抵穹顶的山石上,面前空无一物。”
“那就是他对生存最初始的认知。”
“后来他用手捅穿另一人的肚子,看见鲜血流下来,比曾经见过的漫山的花色还要娇艳,是他见过最鲜活的景象。”
“那是他对死亡最初始的认知。”
“短暂的生存以及漫长的死亡。——那是他对生命的完整认知。”
“殷洛,你对生命的认知是什么?”
青泽侧过耳去,没有听到回复,将视线移回去,却看到男人睁着那双同夜色一般黑的眸子无声地看着他。
青泽又说:“这个故事太无聊了。我换一个。”
“又有一个人。”
“这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有一天,他遇见了另一个人。”
“他见不到那个人总是思念着急,见到那个人又觉得紧张害怕。最后他连怕都忘了,只剩了一句奔赴千里也一定要说出口的话。”
“那是他对爱最初始的认知。”
“后来他想起那是他曾经最想杀死的人,也是最瞧不起他的人。那个人把他重伤,可他还来不及报复,那人竟被别人杀死了。”
“那是他对恨最初始的认知。”
“殷洛,你对爱恨的认知是什么呢?”
见殷洛不回答,他抓住殷洛的手腕,问:“殷洛,你对生死的认知是什么呢?你对爱恨的认知是什么呢?”
殷洛看着他的神情,看着看着便明白了这是讲的谁的故事。
这个人时常上一秒人畜无害、天真热情、真切诚恳,下一秒就横眉冷对、言辞刻薄、恣意刁难,却第一次对自己讲述了使他无数次陷入沉思的回忆中的吉光片羽。
他生得一双狭长上挑的眼,内双眼皮,青湛湛的一对玻璃珠子似的眼珠,长脸薄唇,面庞光洁如冷玉,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额头上散落几丝细而微卷的碎发,一副年轻而俊美的模样。
殷洛被他漂亮的眼睛看得心慌,移开视线道:“……我不知道。”
青泽听了他的回答,眨了眨眼睛,从床头旁站起身来。他拉开与殷洛的距离,看了看窗外的月光,又回过头来看了看殷洛,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竟会这么失态,终于显出了些尴尬的神色。
他说:“外面好像有点动响,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
说罢便逃也似的推门出去了。
殷洛看着他离开,过了半晌,知道他暂时是不会回来了,便吹灭了烛火。
待烛火湮灭、殷洛静静看着最后一缕烛烟消泯,独自静坐在黑暗中。
他对生死的认知是什么呢,他对爱恨的认知是什么呢。
从未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他也从未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他是最不可能登基的皇子,登基后也是个被妖魔化的皇帝。
他对国富民安、盛世安宁的理解全部来源于幼时被先皇灌输的海市蜃楼,而那个海市蜃楼,原本就是先皇刻意哄骗他的。
先皇自小教育殷洛就从来没告诉他应当如何做一个好皇帝,因为先皇从未打算让他继承皇位。
先皇膝下十数皇子皇女,唯有殷洛出生天降不祥之兆,震惊朝野,颇受冷落。大家都说他本不该出生,只有先皇看出他天赋长材,暗中训练他。其他皇子学的治国持家、诗书礼仪,学的如何为人君主。只有他从未进过学堂,学的都是刀枪棍棒、上阵杀敌。
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相信自己不是被流放、而是被先皇寄予厚望的人。
少时在先皇安排下受了些非人的训练,好几次差点死在里面,每次九死一生出来后,先皇都会纡尊降贵拿出一根毛巾擦擦他的脸,像一个普通的父亲一般笑盈盈地夸他做得好,又同他描绘了一番家国重任。
也许他最终会战死在某个沙场上,带着玄雍无上的荣光,将功抵过,洗刷掉自己出生带来的不祥,先皇会像祭奠一个英勇的皇子那般祭奠他,亦会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般为他恸哭。所有的是非功过、忌惮骂名都会随着他的死亡被掩盖。
野心勃勃却战死沙场的武皇子和软弱无能一事无成的先皇都会随着曾经衰颓的玄雍成为过去。
等下一个新皇登基,便是天命所归、百年吉兆、真真正正长治久安的盛世仁君。
当他历经数年征伐,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从血流浮橹、刀光剑影、九死一生的地狱里爬回来,等待他的仍是一根干净温柔的白毛巾。
他那时已功勋卓著,玄雍百姓迫于他在战场上的威名和传闻中杀伐决断的个性,已经不敢再公开讨论那些神神叨叨的传闻。先帝站在内殿,听完他身着战甲、单膝跪地汇报最近一次战役的战果,终于露出了微笑,从台阶上走下来。内仕端上来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根毛巾。他的父皇双手扶起他,眼中有终于光复故土的星点泪光,连声说了三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