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他之人是个普通的人族,用了一柄普通的青铜剑。应龙的血沿着青铜剑滴滴答答从被捅破的心脏流了下来。那人再一挑剑柄,应龙身上的血便飞溅了出来。
应龙看了看自己的胸口,似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最后他瞳孔里印出一片金灿灿的太阳,在掉落淮水河底前最后一句话竟是‘可真真是个好天气’。
最前方理应是斩杀应龙一行人的首领,看了看剑柄又看了看地面,唯独不去看那淹没尸首的涛涛河水,只是侧过脸问:“他……当真是死了?”
身旁一耄耋老者答:“当真是死了。”
青泽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如坠冰窖。崖边张着大大的结界,上面流淌着密密麻麻的印记。那印记细细看了,竟然是什么符文。结界上闪烁了一会儿金光,又恢复隐形——竟是仙族的手笔。
结界里的一行人似乎听不到结界外的响动,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他们走时拖走了一只状似猿猴、白头青身、火眼金睛的妖怪。那妖怪被锁链锁住脖颈,已经奄奄一息,想必就是水怪无支歧。
待一行人走了,结界才解除,青泽跑到崖边,跳进了湍急的河流。
河水浑浊,一片昏黄。因为无支歧作祟,河床早已枯萎,铺陈着鱼虾的尸体,海草像枯干的头发,软趴趴地缠绕蔓延在底部。河底苍凉颓败,和岸上城镇的勃勃生机截然相反。
应龙身上伤痕累累,鳞片已无当初青泽在屿内水潭远远觑见的光泽,昏黄的河水包裹着他,在鳞片缝隙留下细小的沙粒。饶是狼狈至此,仍能窥见昔日的威仪。青泽颤抖着手摸到龙的头部,颤声道:“应龙、应龙。”
没听到回复,他又唤:“应龙、应龙。”
他使了法术,想把已经僵硬的龙身带走,可龙身重若千钧,竟似牢牢紧贴在河底一般。
青泽只得在其上施了一层层的保护禁制,又团了稍微干净点的河沙拢在禁制上作为掩盖。
他要去找白泽、白泽一定会有办法的。
白泽一定会有办法的。
*
白泽说:“应龙?你这次出去遇到应龙了?“
博学多识的上古神兽问完才发现这个问题委实多余,看着跪在面前的青泽,伸手去拿茶杯,一不小心把茶杯打翻了去。
白泽惊醒似的看了看翻倒的茶杯,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茶水滴滴哒哒从茶几滴落,在地上积出一团小小的水洼。
起初是圆圆一小团,不多时就有些变形,从一侧淌下来,汇成一道涓涓细流,一直向白泽的座椅蔓延,打湿了他的鞋边。
白泽移开脚,神色恢复如常,道:“青泽,唤人进来把茶水收拾了。”
青泽一动不动。
白泽加重语气:“青泽。”
青泽站起身,跑到门口,对小妖嘱咐清楚,又跑回白泽坐前,跪在原地。
房间里沉默得可怕。
不一会儿,一个脸生的小妖怯生生端了一个雅致的方盘进来,上面放着一个茶壶、两个茶杯,与他曾经随侍白泽时的神态别无二致。
白泽揉着眉心、闭目靠在椅背等小妖收拾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看见仍在原地的青泽,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还跪在这里?”
青泽咬了咬牙,尽量一字一顿语调平稳道:“应龙现在在淮水之下……求求白泽大人想办法救他。”
他刚才已努力向白泽描述了当时情景,白泽明明听得认真极了,现下竟这般无动于衷。
白泽端起小妖新泡的茶,也不知是在向青泽解释还是向自己解释:“我救不了他。他的性子……”
他喝了口茶,放下茶杯,合上眼,不知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道:“他迟早会死的。多活了这许多年,现在才死,那是他命大。我早就警告过他。”
屋内茶香氤氲,很有安抚情绪、舒缓焦虑的效果,蹿进青泽鼻腔里,反而使青泽心里突然升起极端的愤怒。
他想到应龙所居水潭一抬头便可见的那轮皓月,猛地站了起来,当着那个小妖的面怒斥白泽道:“你知天下万事,怎么会不知道怎么救他!你们同为上古神兽,怎么会不知道怎么救他!你这个只在乎自己、永远在岛里偏安一隅的沽名钓誉之徒!你这个……冷血无情的伪君子!”
他说完之后几乎是带着微妙的敌意地看着白泽。
他一直把白泽当做最尊敬的人,又着实被那个晚上抬头看见的月华笼罩的身影给伤了心,无意识地假了个因应龙身死而迁怒的由头,宣泄着自某天夜里就出现的、夹杂着嫉妒的不满。
白泽却摇摇头:“应龙是我的好友,我怎么会不愿意救他。”
青泽显然并不信他的解释。
白泽看了青泽的神色,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低声呢喃道:”……你以前听到他死了只会高兴得跳起来,现在竟在这里质问我。”
话已出口,白泽才惊觉失言。他露出了微妙的懊悔神色,揉了揉眉心,对小妖道:“退下。”
青泽看着那个小妖一溜烟地跑走,觉得有什么本应该抓住的信息也在脑海里转瞬即逝了。
这句话委实诡异极了。
为什么白泽会这么说?
他不过是个千岁的小妖,若能说得上“以前”,也只有应龙第一次登岛的时候。那时他的确是对应龙又厌又怕,但应龙若真的死了,他会高兴得跳起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