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辛缓缓侧头,瞥了她一眼,却是将杯盏移开,交由右手边,沉声道:“关小郎,续酒。”
流珠抿唇,执着玉壶的手儿微微一滞,只好又放了下来。她正兀自垂眸,忽地听得傅辛强压怒气,缓缓说道:“朕这几个儿女,还要数从谦最是知事。其余的,尽是糊涂而不自知,自恃身份,肆意妄为。”
他说这话时,声音着实不小,惹得不少臣子都目光有些闪烁,心间暗暗打起了算盘来。傅辛足足做了十余载官家,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自是都有他的用意,鲜少有失言之时。他此时说了这话,无疑是一种类似钦定的暗示——傅从嘉与傅从谦之间,他属意的人选,正是傅从谦。
这话并不算突然。官场里的老油条们,早先便瞧出了端倪,便连傅从嘉自己都早早有了察觉。只是傅辛态度一直暧昧,少有说得这般明白的时候,他此言一出,还是令流珠心中一个咯噔,兀自盘算起来。
高仪走后不久,傅辛的怒气似是平息了许多。姚宝瑟见他面色稍霁,便又眉眼带笑,声音发甜,娇态频作,口中说些趣言趣语,这官家未必是当真觉得好笑,却仍是给她面子,不时微微勾唇,轻轻眯眸,朝那姚小娘子望去,自是惹得姚宝瑟愈发开怀。
流珠看着二人说笑,愈发觉得肺腑内一阵恶心,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下去,仓促间抚着心窝处,竟是骤然呕吐了出来。她之前食欲不振,也不曾吃过甚么,吐了半天,俱是黄色的汁液,约莫便是先前饮下的浊酒。
宫婢反应迅疾,连忙齐齐持了巾帕,前去收拾。流珠自觉尴尬,忙拿帕子擦了擦唇边,随即微一抬眼,正对上姚宝瑟若有所思的眼神,那眼神颇为复杂,惹得流珠心上一滞,陡然间戒备起来。
她微抿红唇,对着官家低低说道:“儿身子不适,方才如此,万望官家赦了儿失仪之罪,容儿去偏殿更衣。”
傅辛微微蹙眉,起身道:“朕随你一同更衣。”稍稍一顿,他又转头,对着关小郎道:“传唤御医。”
流珠又拿巾帕擦了擦胸前酒渍,这才莲步缓移,由宫人领着,往偏殿行去。傅辛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流珠只觉得背脊生寒,便蹙眉,回身无奈道:“不过是胃寒所致,小毛病罢了,官家这般跟着,倒也不嫌儿气味难闻。”
官家拉了她坐到榻上,只有些慵懒地笑道:“外间吵闹,纷乱不堪,朕想要寻个清净地方,难闻也无妨。”
说话间御医已急急赶来,脉把完了,流珠眼瞧着这白胡子老头面上喜笑颜开,不由得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来。果不其然,她便听得那年纪一把的御医颤声说道:“恭喜官家,贺喜官家。阮贤妃并非患了肠胃之疾,实乃妊娠之症。娘子这脉,跳得极快,且按之流利,圆滑如按滚珠,臣敢拿性命担保,定是有喜了。”
官家闻言,神色未变,只微微一笑,道:“好事,好事。只是不知先生可瞧得出,阮贤妃这腹中珠胎,已然结成几月?”
那御医忙道:“该是八月底,九月初左右怀上的,粗粗一算,亦有将近三个月了。眼下该是娘子呕吐最为厉害的时候,想来应是先前也有些难受,只是贤妃按而不发罢了。”
傅辛细细一想,这才笑意渐深,令关小郎赐下封赏,又屏退宫人,令一干仆侍外间等候,这才转头凝视着流珠,见她面色大变,呼吸不稳,心间虽是不愉,面上却是勾唇笑道:“功夫不负有心人。朕苦苦耕耘,有心栽种,二娘便莫要害人害己了。你若是出了差池,只怕要将你自己的命也白白搭上,倒最后舍得孩子,也套不着狼,着实吃了大亏。”
八月底,九月初,正是流珠辞别傅辛,与鲁元上路之时。那御医诊出的时间这般含糊,便连流珠自己都难以断定,这孩子到底是与傅辛分别那夜的孽债,还是与鲁元在热气袅袅的温泉边时播下的种子。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是断然不想要这个孩子的。她处境这般艰难,如何能再护得一人周全?
若是这孩子是鲁元的,鲁元已然去了烟望山苦修,凡根皆断,一心向佛,她又能怎样?难不成先熬过傅辛这一道生死关,再千里迢迢,抱着孩子去寻他?将他从佛前再拉回红尘里头?
若是这孩子是傅辛的,那便更不能要了!怀了□□犯的孩子,她直恨不得拿把利刃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剖了那未成形的胎儿出来,将这孽债了结个干干净净。
要是孩子生出来了,是个女儿,那在这样一个吃人的古代里,这样一个动荡的时局中,她做为母亲,无法保证能护她周全,而她更加不能接受的是——养出一个毫无现代灵魂的,彻头彻尾的古代小娘子来。若不是女儿,是个儿子,那便是更悲惨的事了,流珠不敢深想,只觉得浑身发冷,心头发狂。
如同那被困住的小兽一般,阮氏低低哀吟几声,这几声哀痛的低吟,更引得她愈发恶心干呕起来。流珠仰面躺在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几欲昏厥,五脏六腑都于顷刻间搅在了一起。她悲恸地伸出手来,死死扯着床侧珠帘,用尽了全身力气,遽然一扯,傅辛低头望着她,便见珠串立时被扯得崩散开来,大珠小珠,四下迸溅,发着劈里啪啦的恼人声响,激得傅辛眉心一跳,愈发愤怒起来。
他眯起眼来,俯视着流珠那张苍白的脸,唇上胭脂犹然红艳,颊边脂粉却已然被两行清泪,冲洗得干干净净,晕染开来,便好似桃花经了春雨打,褪去娇妍,只余惨淡粉白。
傅辛半弯下腰来,带着玉扳指的手缓缓抚过流珠的侧脸,随即猛然收指,力道不轻不重,扼住榻上美人的喉咙,指甲微微陷进那白皙如凝脂般的肌肤里去,却也并不过分深入。
流珠悲愤道:“官家便掐死儿罢,这日子再过下去,也没甚么意思了。”
官家勾唇冷笑,声音竟有些嘶哑,沉声怒道:“二娘冷心冷肺,倒是个养不熟,暖不热的,端的记仇。你当年连那不领情的秦氏娇娇,都不忍看她被我害了,现如今对自己的亲生血肉,倒是不惜自己性命,也要下手了?你说虎毒不食子,我比虎还阴毒,你若是果真下了手,便沦落到与我一个地步了。你我身死之后,犯的是一般无二的罪,入得阴曹地府,也要受一般无二的刑罚,谁也离不了谁,我倒是甘心,不知你情不情愿?”
顿了顿,官家沉默半晌,蓦地收手,怒气稍平之后,又温声道:“朕会下旨,予你贵妃名号。无论生的是男是女,朕百年之后,都封你为后。这孩子,朕必不会弃之不顾。你且安心,好好养胎罢,旁的事,以后再说。”
☆、124.120.01
雉头金镂又珠胎(四)
才雪又晴晴又雪,这日里雪片儿纷纷扬扬,恍如飞盐撒粉,放眼望去,满城宫阙,玉碾乾坤,银色相连。流珠半倚在锦榻之上,身边仆侍环伺,将她侍候得再得当不过,却也将她看得如同狱中死囚一般。
怨也怨过了,恨也恨罢了,流珠愈发冷静,开始细思当下困局。
古代的这堕胎技术着实不好,一碗不知有没有理论根据的药汤下肚,孩子虽是没了,人只怕是也上了奈何桥。流珠是断然不敢冒这个险的,她惜命,毕竟这命,留着总归是有用处的。若是这孩子非生不可,那便要做足万全的准备了。
人道是女子本弱,为母则强,孑然一身和拖儿带女,有着天大的差别。不过数日过去,流珠只觉得自己的性情都变了几分。
一来,傅辛后宫的这些个莺莺燕燕,但凡揣着坏心思的,不安分的,半个都不能留,必要想由头打发了,便是害她丢了性命也是无妨。那些个小娘子手里,不定玩弄过几条性命,沾过几等鲜血,她便是害了她们,又有何妨。
二来,傅辛也绝不能留,必须速速动手。欲要动手,需得总两条路——一条由周八宝到关小郎,一条则是心中必有不甘的傅从嘉。而动手的难处就在于,现下流珠身边又增了不少奴婢,人多眼杂,再加上自己已然小腹微隆,行事难免不便。
思及此处,流珠缓缓垂下眼来,只觉得心中腻烦,喉咙间又有不适。她闲闲抬手,召来婢子,那婢子跪在榻边,捧着水晶小盏,盏中摆了几颗红枣,几粒山里红。流珠瞧着,顺手拿了颗枣儿,同时不由笑道:“你家娘子食量大,不必摆盘,只管拿碗盛上来便是,多盛些。”
仆侍连忙依言而行,只将她伺候得比官家还要周全许多。便是这时,太监周八宝来报,说是傅从嘉及傅从谦携家眷前来问安。
流珠半张着媚眼儿,带着几许慵懒,面上作出一派轻松模样,柔声道:“携家眷与儿何干,可携了甚大礼?无礼不见客。”
周八宝把着眼儿,伸着脖子又往门瞧了瞧,随即缩回圆圆的小脑袋,道:“二位皇子都是知礼数的人,皆是带着礼来的呢。”
流珠温温一笑,命人领了这两个便宜儿子入内来。傅从嘉及傅从谦虽说暗中已成水火不容之势,于朝中多有纷争,亦可谓一山不容二虎,然而这两人皆是会做面上功夫的,更何况二人年龄渐长,从那佛口蛇心的爹爹处,也习得不少招式,显得愈发滴水不漏。
流珠和这几人聊了会子,便推说自己身上觉得乏。她瞥了眼周八宝,周八宝连忙颔首弓腰,自后间捧了两份礼出来,交由傅从嘉与傅从谦之手。
傅从嘉微微垂眼,瞧着那细细封好的木盒,又轻轻抬眸,视线在那榻边美人的白皙脖颈处微微一顿,复又移向她那两瓣娇艳红唇,随即一笑,朗声道:“二娘备受官家宠爱,爹爹给二娘的,皆是好物,因而二娘给我二人的礼,也定是好礼。”
那凝脂般的玉肤,若是跟门外檐下的新雪比起来,却不知是哪个更胜一筹呢?那樱桃小口,微翘唇珠,直恨不得让人张口含住,细细把玩,却不知爹爹吻过几回呢?
傅从嘉兀自出神,傅从谦睨他一眼,也随之玩笑道:“阮贵妃可不得随便拿些玩意,搪塞我和从嘉。”
流珠勾唇而笑,道:“自然是好物,都还不曾开封过。”稍稍一顿,她道,“你们该也知道,汴京里那定慧禅林,供着一尊送子娘娘,人都说是极灵的,若是能求得此间的比丘尼,赐得‘麒麟送子’的银坠儿,在府中好生供着,必能有兰梦之征,终得偿所愿。儿那铺子,是给定慧禅林的僧尼们做衣裳的,因而儿便代人,替两位小娘子各求了一个坠儿。只是供这坠儿,也是有讲究的,入府前不得拆开木盒,入得府中后,需得让郎君双手捧着供起,此后日日供奉,焚香不断,必能有喜临门。”
蔡姪等两位小娘子都作出羞赧的模样,微微低首。傅从嘉忙道:“那我可得收好了,万万不能假人之手。我与从谦的好儿子,贵妃的好孙儿,可都在这木匣子里装着呢。”
这话引得堂中几人都轻笑起来,一干人等又寒暄几句,几人便欲要辞去。流珠摆了摆手,忽地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便骤然出声,向着从谦随口笑问道:“儿先前有个用得极为得手的婢子,名呼林雪风,出落得姱容修态,清丽十分,最值得称道的,则是那一手绣技,实是让儿印象深刻。却也不知这般风流人物,在二殿下府上过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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