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珠蹙了蹙眉,但垂下眼来,轻抿红唇,不声不语。傅辛细细瞧着她这副隐忍的模样,胸间燥热,但捏了两下她那小脚,随即又道:“二娘素来聪慧,权且猜猜,朕找了个甚由头,又要封你甚,且为何要这般大张旗鼓地封你?”
流珠心上来了气,脚上一甩,撇了他的手,随即没好气地说道:“儿可不想管。儿无功受禄,寝食难安,不想要受这白来的赏。”
官家闻言,原本温和的视线遽然转至阴沉,但稍稍偏头,似笑非笑,逼视着她。流珠强压心悸,逼着自己直直回视着男人那目光。
她心里也明白得很,虽说傅辛看似对她纵容,到了他面前,她尽可以没大没小,说不定反而能因此逗得他更舒服,但是,那不过是无关紧要的时候,像现下这般,直接反抗他的恩施,只怕必会触怒于他。
思及此处,流珠顿感无奈,只得又笑了笑,故作委屈,美眸之中水光微闪,贝齿轻咬朱唇,柔声道:“儿不是驳官家的好意,实在是儿甚事也没做,若是官家平白无故地封赏于儿,那旁人指不定要说些甚污话儿呢。无功不受禄,若是受了,那便是祸不是福。还请官家,替儿稍稍着想。”
傅辛翘了翘唇角,笑中讽意尽露。流珠心上不由生出了畏惧之情来,微微张唇,想要再说几句,傅辛却眼神一凛,骤然抬起黑靴,将龙案整个踹翻,连带着流珠也因失重之故,狠狠跌倒在他的靴边。
流珠面色微变,也顾不得腰间摔得生痛,但强笑着撑着地,强自起身,傅辛却猛地抬腿,狠狠踩住她肩头,随即轻笑着道:“外面那么热,二娘穿这样多作甚,自己都脱了罢。”
流珠睫羽轻颤,但被他死死踩着,垂着眼儿,纹丝不动。傅辛笑了两声,放下黑靴,随即又钳着她的小脸儿,迫着她抬起头来,轻声道:“二娘记着了,朕最厌恶的,便是恃宠而骄,给两分脸,便往鼻子上蹬。朕愿意给你甚,你就得感恩戴德,好好受着。”
顿了顿,他又轻描淡写地道:“徐子期先前为了给你家里那个小郎君治病,去了鲁元公主名下的药铺子寻草药,结果差点儿和另一位官门子弟大打出手。人家心里不爽利,一转脸儿,就让人家爹参了徐子期一本。啧,这是第几本参他的了?”
男人低低笑了两声,又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约莫是见以汴京为首的京畿一带,闹起了天花,那北边蛮子便不安分起来,小打小闹了好几回,屡做挑衅。朕且先放他们一会儿,等到逐项事宜安排稍妥之后,立即便会开战,只怕都等不及棉花收割了。先前徐子期上了好几回折子,说的都是和蛮子打仗的法子,朕也有用他的意思,但是呢……唉,说起来,二娘那一双小儿女,年纪也不小了罢?”
流珠轻笑而起,强忍着身上的不适之感,撑着他的膝,主动侧坐在男人腿上,并将头埋在他颈窝处,随即柔声道:“儿先前闹小脾气,不过是因许久未见官家,觉得受了冷落,便想要发作一回。是儿不懂事。却不知官家,想要给儿怎样的封赏?”
“二娘自己把外衫脱了,朕便告诉你。”傅辛眯着眼,薄唇微动,言语却是冰冷又恼人。
阮流珠阖了阖眼,稍稍移开目光,解了外衫,轻轻丢在一片狼藉的殿中地上,上身只着水红肚兜儿。她那曲线毕露的身形映入傅辛眼中,但见那美人儿半低着头,颈儿细长,白的身子,黑的眉,红的唇,琥珀色的眼儿,便宛如是他当年山中射下的白狐成了精似的。
傅辛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那冰凉的藕臂,口中则道:“朕问过荣十八娘,若不是二娘出言,从中牵线搭桥,那擀棉籽儿的机子,及那织机,也不会出来的这么快。若非二娘出了专利之策,更不会有那么多新东西冒出来。而朕也细细问了加菲尔德先生,朕倒不曾料到,二娘连种牛痘之法都能想出来。二娘功绩这么多,怎能说是无功受禄?”
他边说着,边解了衣衫,扶着阮二娘急急挺入,并眼睛微眯,声音沙哑道:“便封二娘,作正一品的四字国夫人,号寿国柔惠慈穆夫人。朕还暗中安排了人,假作感念你的恩德,日后给你在京郊立庙,受人香火。二娘可喜欢?朕为了你,费了好一番功夫,你又不领情,真是不识好歹。”
阮流珠一起一伏,死死咬着唇,身子紧绷。良久之后,这一番罪总算熬了过去。男人亲了她两下,又道:“朕早先在城门处设了人,来找你的人、你出城要去哪儿等,都有人记下。前几日戒严之时,有人进京寻你,朕将人扣了下来,请入宫中,还给种了牛痘。一会儿关小郎领着你去见她,你见了人,必会高兴。”
流珠点了点头,傅辛却又似笑非笑,为难道:“须得跪下谢恩才好。”
流珠忍着屈辱之感,跪在软榻之上,轻轻叩首,头抵着锦纹龙榻,低低说道:“官家大恩大德,儿没齿难忘,来日必当衔草结环,报答官家恩情。”
傅辛垂眸看着她,笑意渐收,噤声不言。半晌过后,他才略显疲惫地挥了挥手,令她离去。流珠闷声不语,急急捡起衣裳,穿戴整齐,随即便由关小郎领着,往一处偏僻宮阁走去。
穿过花道,行过回廊,再推开门扇,流珠便见一人正背对着跪在堂中的蒲团之上,鬓发高盘,一袭素裙。流珠立时认出这是她这身子的生母,连氏。她心上一涩,几乎立时就要落下泪来,暗自叹道:分明也没多大母女情分,然而此时相见,却反倒跟真的见着了远在现代的妈妈似的。满腔悲苦,腹中酸辛,刹那间便齐齐翻涌,好似要冲破胸膛桎梏一般,真是奇了。
☆、67|66.58.01
掣得明珠似月寒(三)
“阿珠清减了许多,可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是。娘往日在书信里交待你的,可见你是没照着做。不过不要紧,娘此番来京,给你多煲些汤,身子骨慢慢地就补回来了。”
见到流珠之后,连氏微微一笑,自蒲团上起了身,手儿轻轻掸了掸罗裙,便絮絮说起了话儿来。流珠心里却暗自有些着急,便拉了连氏的手儿,直直睨着她那一双带着些鱼尾细纹,温和至极的眼眸,口中道:“娘,你老实告诉儿,儿到底是不是国公府的亲生女?”
连氏闻言,缓缓垂眸,随即笑了笑,道:“娘知道,你不爱做国公府的女儿,但是国公府的这个名头,也是确乎令你沾了些好处的不是?这个亲生女,你还是做下去的好。”
流珠心上微凛,稍稍一想,便咬唇低声道:“娘糊涂了。这个名头,还是没有的好。”言及此处,她轻轻松开握着连氏的手,沉沉说道:“娘确实不知道,这十年来,儿的心上,压了两座大山,国公府便是其中之一。若那阮镰果真与儿并无血脉之连,儿报起仇来,便全无顾虑了。”
她定定地望着蹙起眉头的连氏,心中暗想道:只怕加菲尔德口中的婢女,果真就是这连氏,不然她也不会在接了信后,匆匆来京。只是她心中似有顾虑,又或者年岁已远,她性情已变,不似年轻时那般勇敢得盲目,抑或她对于那加菲尔德,早已没了情意,所以眼前的她,才会说出那般的话罢。
见连氏仍在犹疑,流珠心上一横,知道连氏还是心疼女儿的,便倏然落下泪来,佯作委屈,颤声道:“且不说咱们母女身在国公府时,不知受了那些人多少欺压,名上是主子,干的全是为奴作婢的活计,谁人都敢骂上一句,踩上一脚,便是离了国公府,咱们又得着甚好了?娘是正正经经的京中娘子,却被逼的不敢回京,儿做个生意,图一口饭吃,还见天儿要受那冯氏和阮二的明枪暗箭。娘你说,这国公府的名号,哪里好了?”
连氏听后,眼圈也微微泛红,声音隐隐发颤,忍了又忍,也跟着掉下眼泪来。她连忙拿帕子,轻轻擦拭眼角,沉默半晌后,低低说道:“这里面,有的是你不知道的隐情。你可还记得,娘曾给你提起过,你有个小舅舅,当年随娘一同入府为奴的?”
流珠听着,果然想起了这么个人,只知道那个小舅舅模样清秀,行止间温文有礼,可惜却早早得了病,撒手西去。
连氏又细声道:“若非你阿翁,娘的爹爹在先帝尚是皇子时,站错了队,开罪了先帝,等先帝一登基,举家便被没入官奴,以你小舅舅那般的才华,中个三鼎甲都是有可能的。你小舅舅希望娘找个官门子弟,嫁了做妾,但那时候的风气,你约莫也知道,因着先帝喜好美色,不拘情思,民间也甚是开放,不比现下这般严明,而妾那时候,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眼皮子浅……”
顿了顿,她稍稍一笑,叹了口气,道:“娘本来是瞧着那加菲尔德模样新奇,便想和他说几句话儿,后来却是发觉,这男人颇有意思,聪明,见识广,有担当,娘便动了心,一来二去,肚子里便有了你。”
流珠心上一震,暗道:果然!那加菲尔德才是她的生身父亲!只是后来,连氏怎么又嫁与阮镰为妾了,还心甘情愿受那番折磨呢?
连氏抿了抿唇,垂眸叹道:“娘当时,确实是一心要等加菲尔德回来的。那时候娘的活计也轻,在后院做事,平常不见太多人,也因此异想天开,想着指不定能瞒过去,平安将你生下来。后来,到底还是被你小舅舅看出了究竟。”
流珠轻声道:“他定是狠狠训了娘一顿。”
“可不是么?”连氏回忆道:“他斥了娘,说本就是奴籍女,再未婚生女,这生下来的小娘子,身份便又低贱了一层,教人家怎么看,怎么说?妾却铁了心,不肯打掉你,直嚷嚷着说,那男人定会回来的,他绝不是个负心的。你小舅舅气得不行,却无可奈何,最后竟是说动了勋国公纳了妾。妾惊异至极,这才知道,勋国公对那冯氏的独宠,不过是出于歉疚,抑或是逢场作戏罢了……”
流珠挑眉,压低声音,道:“他果真是喜欢男子,是个断袖?”
连氏点点头:“是,他有断袖之好,心里面宠爱的,实则是你小舅舅。你小舅舅比娘会来事儿,从勋国公十一二岁时就跟在他身边伺候,很得他的心,后来俩人就好到了一起。但你小舅舅待勋国公,并非是真心实意,他告诉妾……他一心想要摆脱奴籍,想要让连家东山再起,为了这,他甚事都愿意做,便是委身于阮国公身下,也是无妨。”
她抿了口茶,润了润干燥的嗓子,思起故人之后,鼻间隐隐发酸,强忍着泪意,续声道:“但是,那勋国公待他,倒果真是有几分真心的。你小舅舅提出来后,他也不顾这事儿会污了他的名声,也不理冯氏的反对,纳了娘为妾室。他去了这么多年,阮国公明知娘对他那腌臜事儿一清二楚,也不曾对娘下过杀手,也是因为你小舅舅的缘故。妾听闻如今勋国公身边跟着个小厮,名唤童莞,其实乃‘同莞’矣,你小舅舅从前的名字便有一个莞字,后头因为做了仆侍,才改了名。”
难怪,难怪。
流珠从前便觉得国公府对于她们母女的态度,颇有些奇怪。譬如那阮镰,对她绝不谈不上厌恶,但也确实一丝父女情分也无。不过他对她,倒是纵容得很,她当年对阮镰谎称自己已有徐道甫的孩子,非嫁他不可时,那阮国公的神情分外微妙,也没多说甚,当即就同意下来。
可谁知连氏又忽地落下泪来,几乎泣不成声:“你也知道,勋国公在官场上的手段,素来精明,常常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面上恨不得两处讨好,刀子都是暗中使的,很少直截了当地对谁厌恶,这才得了个老狐狸的名号。但先帝朝时,勋国公曾主动上折,捅了虎丘冒赈大案出来,耗时七年,牵扯了百余官吏,还扳倒了比他高一品阶的太子少傅,少有的作风狠厉……人都以为他是为了帮扶如今的官家上位,为的其实,便是你小舅舅的死。”
虎丘冒赈贪污之案,可以说是宋朝开国以来少有的贪污大案,流珠亦有耳闻。那一尼一妓,行走江湖的邵氏姐妹,之所以家门败落,流落歧途,便是受了这案子的连累。
流珠双眸微张,心上一紧,却听得连氏颤声道:“阿莞写的一手好字,又诗文绝佳,那少傅见了后,便极其赏识,说要阿莞去他府上住几日。阮镰比他品阶低,处处被他压着,便无可奈何,送了阿莞过去。阿莞还当那人是贵人,做了好一番准备,最后却是有去无回。到底是奴籍,人家只当他是个玩物,玩物若是玩坏了,扔了便是……”
流珠大怔,几乎失言,而面前的连氏愈哭愈是悲恸,几乎是哭软了身子,上气不接下气,懊恼道:“妾年轻时候,倒是个混不吝的,甚都不怕,一派天真,然而妾……实在没有本事。既救不了阿莞,辜负了他的期望,又看顾不住你,眼睁睁地看着阿珠受了这么多年的欺侮,你还差点儿被那阮家大郎作弄死……妾过成这副田地,哪还有脸去和那人相见?相见,倒不如不见……”
流珠红唇微动,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连氏的哭声在她耳边响着,忽高忽低,半晌过后,流珠缓缓垂眸,两手稍稍用力,撑扶住连氏,温声轻笑道:“娘这是说的甚话?只有相见,才有转圜之机,才有可能把这仇,报复回来。”稍稍一顿,她又低声问询道:“娘,你可知道,那阮家大郎为何这般欺侮于儿?儿记得,有那么一段时日,咱们住在偏院,那冯氏对咱们不闻不问,倒也相安无事,怎地后来,愈发记恨起来了?”
那连氏抬手擦了擦泪珠儿,却是摇了摇头,道:“妾不清楚。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冯氏虽心有怨愤,却也懒得搭理咱们母女,可后来也不知怎么了,她对你,愈发看不顺眼,屡屡出手,简直恨不得置你于死地似的。”
流珠闻言,轻抚着她的手儿,缓声道:“娘,儿与加菲尔德先生接触了几回,这人,确实是能托付终身的男人。他如今既然有意,娘也不必推拒。只是娘如今的身份,倒是有些棘手……不过咱们对于勋国公来说,也是可有可无的玩意儿,娘不愿意见他的话,儿出面和他说上一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