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说到这份儿上,流珠不由有些发窘,也不敢抬头与他那灼灼视线相撞,但睫羽微颤,微微错开目光,温声道:“宽恕谈不上。子期言重了。”
徐子期敲了敲唇角,又眯起眼来,沉沉说道:“二娘还通晓医术么?怎么会知道治病的法子?”
流珠早有准备,微微一笑,抬起头来,缓缓说道:“从前听过一个江湖术士提起的,说得神乎其神,儿这才特地记了下来,后头越琢磨,越觉得有些道理。只是这件事儿,还是要问问加菲尔德先生才好。先生是葡桃国皇家医院的副院长,给国王治病的,儿最信得过他。”
徐子期点了点头,凝声道:“若是二娘的法子果真有用,二娘便能立下大功一件了。”
流珠但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二人细细低语间,马车已经行至京兆郡王府前。如今京中戒严,侍卫虽见流珠是个熟面孔,但还是拦了下来,特地通报,半晌过后,这才放行。
流珠跟在徐子期身后,款款行至堂中,待见到加菲尔德之后,流珠先是福身问安,随即便开门见山,说道:“先生,眼下天花肆虐,不住蔓延,儿曾听人说过一个法子,虽可一试,却也拿不准,遂来请教先生。”言罢之后,她便将自己所知的牛痘免疫法说了一遍,道:
“那牛也会染上天花,儿听说那牛的痘液进了人的身子后,譬如注入胳膊内,便只会在人的胳膊上长痘,不会蔓延到别处。而那术士说,许多病啊,人得过一次之后,身体便有了记性,再不会得第二遍,这种牛痘也是一样,种过之后,人便不会再得天花。便是已经发病了,只要时间不长,种牛痘也可救命。”
加菲尔德认真听她说完之后,重重点了点头,随即说道:“二娘所说,倒是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还以为这不过是我忽然间的灵光一现,不曾想到,竟然早有前人先行实践过。之前我在巴恩施尔德时,也曾遇上过天花爆发,并且意外发现那些给牛挤奶的女工,尤其是那些沾过牛痘的女工,都不曾染上天花。我一直想着好好实验一番,但没多久便踏上了来宋国的旅程,这才搁置。”
顿了顿,他叹了口气,愁道:“事实上,天花蔓延的事情,昨天就传入了宫城,而我当时正在太医院内。我立即便向御医们说明了我的猜想,但他们坚持认为,我的医疗手法是邪端异说,不可采信,也没有向陛下传达。”
流珠听后,咬了咬唇,知道这中西医之间的矛盾,即便在这架空朝代内,也有不可调和之处。而这个朝代,连人痘接种法都还没人发明出来呢,叫他们直接跳过人痘接种法,接受牛痘免疫法,着实有些艰难。但她并不气馁,又道:“我们只要找到一个刚刚感染天花的病者,经他同意后,在他身上实验一番,便能得到证明。”
加菲尔德点了点头,沉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正打算等郡王殿下回来后,借助他的地位来实施。如果二娘也能找到合适的人选,并能成功说服对方,尽管送来我这里便好。二娘这口罩,依我来看,也是会有很大用处的,在我国也有类似的防护用具,等郡王殿下回来后,我会告诉他的。”
流珠点头,应承下来,辞过加菲尔德后,便与徐子期上了马车,相携回府。然而入了车厢之后,徐子期眨了眨眼,薄唇微抿,凝声道:“二娘还是不要掺和这事了。这牛痘之法,若果真有效,二娘虽能得着好,可也未必就有多好,而这法子若是失败了,出了人命,二娘便会惹上一身臊,洗也洗不掉。再者,加菲尔德先生借助郡王殿下之力,必然能寻到合适的人选,郡王虽说初回京中,但手里能用的人,到底还是比二娘多。”
他说的这话,流珠也明白其意,便也未曾和他争辩,只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而待二人回了府中之后,刚一进入院内,如意便急急跑了过来,扯着流珠的衣角,贴在她身侧,带着哭腔道:“娘,瑞安身上起红疹子了,额头也烫得不行。怜怜姐方才去请大夫了,可是大夫都出诊了,不在医馆中。”
流珠微微变色,而徐子期则是目光一凛,步伐疾快地往徐瑞安的卧房走去,锃亮黑靴踏在地上,铿然作响,听得流珠的心也跟着一起一伏。待到了徐瑞安门前时,流珠自快步赶来的弄扇手中接过了方才制好的的口罩,也顾不得上许多,但拉住徐子期,细细给他带好,徐子期直直地盯着她,对她点了点头,随即道:“二娘不必进去了。我进去看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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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浅唱姑娘和56姑娘的长评!好,我去仔细看看长评怎么说的~
☆、64|58.01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牧野一二三的地雷!
上章有bug,已修改。
阆风歧路连银阙(四)
流珠却笑了笑,抬手也给自己系上口罩,随即便兀自往屋里走去。徐子期见了,挑了挑眉,也没多说什么话,不再加以阻拦,只跟在她身后,跟着她一头去看卧病在床的瑞安。
说起来,徐瑞安这小子,倒也真是命途多舛。流珠一看他身上那渗着白浆的疹子,心上不由狠狠一抽,心疼得不行,抬头又见瑞安半睁着眼儿,或因发烧的缘故,满面通红。那孩童咬了咬唇,道:“娘,我是不是要死了?”
流珠抿了抿唇,柔声道:“不过长了零星几粒,哪里谈得上死不死的?胡思乱想甚?”
徐瑞安一听,嘴唇微微颤抖起来,又喃喃说道:“我也不想死。孩儿不想死到临头了,还是班上读书最差的,怎么着也得再往前进几名再死。”
流珠听了这童言稚语,心上微沉,只得同徐子期一起,又安抚了瑞安一番。瑞安染了病,疲乏无力,说了几句话儿之后便没了精神,眼皮沉甸甸的,挣扎了一番后终是沉沉睡了过去。流珠替他掖好被角,随即便与徐子期一同离开了屋子,轻轻掩好门窗,唯恐将他复又惊醒过来。
待出了门后,流珠对着徐子期温声说道:“这个天花病,人染上之后,短则五六日,长则十来日才会发病。若是初初染上个四五天,此时种痘,多半还会有效,但是等到发病时再行接种,只怕……只怕便是徒劳了。”
徐子期抬眼看着她,声音平静:“二娘的意思是,瑞安多半会死?”
流珠强自镇定,声音却颤抖难止,但拧着手中的帕子,鼻间发涩,道:“也不是全无熬过去的可能。”言及此处,她抿了抿唇,一眨眼,那晶莹的泪珠儿便挂到了长睫上,徐子期看在眼中,骤然出手,覆在她向来冰凉的手掌上,随即用力死死握着,并沉声道:“二娘莫慌。瑞安先前被那柳氏追害,生死悬于一线,也平安活过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又怎会因身上发了几颗痘子便这么去见阎王爷?”
瑞安生下来没多久,他那生母便拿了钱走人,虽说他与阮流珠并无血缘关系,但是流珠待他,便如待亲生子一般。在最为难熬的时候,看着瑞安和如意稚气而不谙世事的脸,流珠便觉得,总要坚持到他们长大才行。饶是再苦再难,也想亲眼看着他们成人,拥有自己的生活,那她也不算做白做了一回“母亲”。
自徐子期温热的手掌中稍稍抽回了手后,流珠缓缓一叹,随即平静了许多,便凝声道:“瑞安既然发病,这宅院里的每个人,便都很有可能会染病。现在接种牛痘的话,或许还有回寰之机。不知大哥儿,愿不愿信儿一回?儿肯定是会接种的,或成或败,皆与旁人无干。”顿了顿,她垂下眼睑,低声道:“瑞安那儿也要有人照看才行,儿若是种痘种成了,便由儿去罢,莫要再连累旁人了。”
徐子期点了点头,忽地抬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流珠连忙往后躲避,并颇为不悦,低声道:“大哥儿这时候,倒还惦记着欺负儿。”
她话音还未落,徐子期便笑了笑,低低说道:“见二娘这样,心上便止不住疼惜,这才收不住手。二娘休恼,我无意欺侮于你。”说着,他薄唇微抿,目光灼灼,直直视进她眼眸之中,“二娘别怕。我自然是相信二娘的。我跟二娘一起种牛痘,然后,我二人一起照看瑞安。”
流珠微微动容,倒也没有再躲,但任他那带着薄茧的大手,轻柔地爱抚着自己的左侧面颊,心上飞快地跳个不停。眼下四下无人,先前流珠已下了令,命无事的奴仆都歇在各自房中,屋门紧闭,不得擅自出来,因而便也没有人撞见这副于礼不合的场景。
但流珠到底心悸难平,数息之后,便略显强硬地拂开了徐子期的大手,心中甚是尴尬,也不敢抬头看他。而那性情冷冽的青年,反倒是面上一派平整,仿佛刚才的举动再平常不过似的,却反倒令流珠更觉得窘迫了。
主意定下之后,流珠与徐子期又去找了加菲尔德。这一次,傅朔也在。但见那打扮得颇为古怪的男人,难得一脸愁相,翘着二郎腿坐在院子里,面上系着黄金丝与蚕丝织就的帕子,显得更为不伦不类了,而加菲尔德就坐在他身侧,正提笔细细写着什么,神情也十分严肃。
傅朔见了流珠与徐子期后,强自笑着,放下二郎腿,朗声说道:“二娘来的正好。我啊,才跟官家面前苦苦絮言了一番,说的满头是汗,官家最后可算出声了。一来,这口罩么,二娘若是有功夫,私底下卖便是,朝廷不会拦阻,但若是让官府制作并发放……因为现在也无法确定那口罩到底有无用处,所以也不好动用国库的银两。二来,这种牛痘的法子啊,官家也不擅此道,只能交由太医院验看。二娘约莫也知道如今的太医院是甚模样,所以啊,一时半会儿,只怕很难践行。”
太医院内,可不是谁治病治得好,便能当上高官,受人敬仰。这中医啊,最重要的便是资历,年龄一上去,别人便会高看几眼,年轻的想要出头则十分困难,因而在这太医院内身居高位的,便连下六十岁的都少。这帮人固守己道,都已经活到这把年纪了,自然很难接受种痘这样骇人听闻的法子,才听入耳中,便立时便将其判做是邪端异说。
傅辛虽懂些药理,少年时也看过些医书,但到底不是专门看病医人的。他便是觉得这法子有可能有效,也不好绕过太医院来施行。最糟糕的是,牛痘只能用于预防,只有尚处于潜伏期的患者才有种痘成功的可能,所以也很难证明种痘确乎有效。
流珠抿了抿唇,但道:“别人,儿管不了,儿只能管住自己。儿这次来,为的是求加菲尔德先生给儿和子期种痘。儿的幼子已经发病,若是届时,儿日日照顾他却未曾染病,旁人或许也会信上几分。”她心上一凛,又道:“到时候,天花多半会蔓延尤甚。大家没别的法子了,多半就会死马当成活马医,愿意试试这种痘之法了。只是可怜了……那些被耽搁了的性命。”
加菲尔德叹了口气,蹙眉正色道:“二娘和徐小将军,实在有勇气。你们既然这样相信我,我绝对不能辜负你们的信任。”说罢,也学着宋朝的礼节,对着二人重重一拜,以示敬意。
有了阮流珠和徐子期两个自愿舍身的实验者后,加菲尔德便也不耽搁,立即开始着手准备接种。为了找到罹患天花,浑身长痘的牛,一行数人不得不奔赴京郊,去那养牛的人家里找了许久。按理说来,此时戒严,谁人都不许出城才是,幸而有傅朔这个京兆郡王在,他到底是皇室子弟,特权阶层,所以凡事都变得容易了许多。
找牛、种牛痘等事宜,整整耽搁了一夜,及至次日,二人才总算是乘车回府。因昨夜里不曾休息好,流珠颇有些倦怠,精神怏怏地,心里却强自提着股劲儿,惦记得全是家中尚且年幼的继子继女。
她轻掩衣衫,才缓步下了车架,却见一人正负着手,腰间佩刀,踩着黑靴,着一袭玄色便服,面上隐隐带着急色,来回踱步,候在徐府门前。那人肤色稍深,墨眉星目,五官英挺而身材结实,恰是萧奈无误。徐子期一望见他,稍有意外,便沉步走了过去,凝声道:“萧捕头可有甚要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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