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养双手扶着城头,分张的十指狠狠扣住城砖,几乎是要插了进去。他的眼神飘忽,额头上全是汗水。整个后背完全汗湿,大红官袍紧紧贴在身上,很不舒服。然而何天养已经顾不得那么许多,也没心思顾忌这些。
城外的戎狄数量究竟有多少,何天养根本不知道。按照惯例,边境要塞应该全天候派出斥候,对周边情况进行探查。可是,派人出去就意味着花钱。养马需要精料,功夫了得的探子需要银钱。对何天养来说,从兵丁身上省下来的每一个铜板,都意味着自己腰包能够变得更鼓一些。只不过,这样做的坏处已经显现出来。戎狄如此之大的声势过来,城头上的守兵却是在今天早上才看到地平线上的大队兵马。然后慌慌张张点起烽火示警,人声嘶吼着城门关闭,整个铁阳城上下,立刻进入了戒备状态。
戎狄没有急于攻城。铁阳是一座坚城,也是大楚国在长城以北最为坚固的堡垒之一。尽管何天养是个废物加脓包,可是想要打下这座城池,光靠手脚绝对不行。戎狄虽然善于骑射弓马,却也知道攻城器械的重要性。数百年来,从楚国和齐国掳走的工匠数量不知有多少。尽管戎狄对于科技力量从不重视,却可以制造出简单的器械。毕竟,没人愿意自家兵马白白受损。能够少死些人,总是好的。
戎狄军营已经扎了下来。看着那些身穿皮袍正在城外山坡上砍伐树木,准备各种攻城器械的草原蛮子,何天养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没留神一脚踩上了城墙地砖的边缘缝隙,一个趔趄,站在身后的青衣家仆连忙跑过去搀住,这才没有直接摔在地上。
一个站在何天养身边,面色凶恶的护卫右手握在刀柄上,粗声粗气地说道:“老爷,咱们冲出去,跟他们拼了!”
边关军将都有豢养家丁的习惯。大楚立国数千年,很多规矩都在漫长时间中变了原来的样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军中兵卒就是将官们的主要收入来源。兵部下拨的银子,很大一部分进了将官们的腰包。吃空饷早已不是什么新闻。严格来说,一支军队内部,最能打的其实就是家丁。毕竟,领兵将领都都知道,若是手下没有几个能打的人,也就谈不上什么资本。更不要说关键时候领兵作战。
也许,天下间唯有楚国是个例外。上天给予了楚国皇帝一块很是特殊的好地块,四面都有险峻的关隘,邻国难以打进来,北面和南面就算是战况不利,也可以退守磐石关和长城,在铁桶一般的封闭环境里,享受着和平与安乐。
也许,天下间其它国家也是这个样子。但这终究只是猜测,没有多少切实可信的证据。
身为执掌一城要地的将军,何天养的亲卫家丁足足超过五百。为了养活这些人,何天养可是花费了很大功夫。无论兵器铁甲,还是平日里的伙食,家丁们的待遇远远高于普通士兵。甚至就连军饷,也是从无折扣足额发放。也只有这样,家丁们才能保证战斗力,也才会在这种时候,说出如此悍勇的话来。
几百个家丁围在何天养身边,在城头上黑压压的一大片,很是显眼。何天养扶着城墙站稳身子,听到那护卫说话,他缓缓转过头,盯着那人,咬牙切齿地低吼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这种恶狠狠的模样,在何天养身上并不常见。家丁们也不明就里,没人敢搭腔。之前说话的家丁被问得有些急了,于是大声说道:“老爷,咱们跟外面那些蛮子拼了。杀一个算是不亏本,杀两个就赚了。”
家丁们都是军将们用银子喂饱的。之所以花钱养着这些人,就是为了在需要的时候能拿得出手。眼前,戎狄大军围城,求援文书何天养已经派人送了出去。若是援军没有及时抵达,身为守将,必定是要与铁阳城同存亡。家丁虽然也是武人,却也懂得“卖命效忠”四个字,自然是要跟着何天养这个主官一同赴死。
只不过,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聚集在何天养身边的五百多名亲信当中,神色坚定的人,只有少数几个。其余绝大部分,都是慌里慌张,面色发白,身子双手也在微微颤抖。甚至就连那名护卫说出话来的时候,眼睛里也流露出怨毒的目光。
何天养恶狠狠盯着那个护卫看了近半分钟。那人被看得有些不知所措,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突然,没有任何预兆,何天养猛然抬起脚,朝着那护卫的胸口用力狠踹过去,当场就把那人踢翻在地。
他指着双手撑地坐起来,脸上全是懵懂不解的护卫连声怒骂:“你****的就这么想死吗?想出城是吗?打开城门自己去啊!看看你一个人出去能杀多少?别******拖着老子一块儿去死!”
周围顿时变得安静下来。其他家丁望向那名护卫的目光变得冰冷,几个站在旁边的人也朝着后面退了几步,把他一个人留在中央。
何天养跺着脚,恐惧压抑的情绪仿佛是找到了宣泄的口子,不管不顾,揪住护卫的胳膊,指着外面破口大骂:“你是不是眼睛瞎了?你没看到外面是什么状况吗?天啊!那是好几万,好几万,甚至上十万的戎狄啊!你再看看这铁阳城里有多少人?百姓已经差不多掏光,老子麾下的兵丁有几个能指望?除了你们算是能打,其余的还有多少?你再看看外面,再看看外面。什么是戎狄?那些家伙从生下来就骑在马上,控马弓箭人人都是好手,更不要说野蛮成性凶悍无比。人家是个个都能打,老子领着你们这几百号人,去对上城外的好几万……尼玛的,你难道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何天养嘴里唾沫星子四溅,声音忽而沙哑,忽而尖厉,就像是在恐惧和愤怒中死命咆哮的疯子:“也不撒泡尿看看你们自己。就你们这些整日里只知道喝酒玩女人的货色,还想跟外面那些戎狄打?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以前所谓的杀敌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在城外游荡一圈,砍掉几个百姓脑袋带回来吗?杀良冒功这种事情你们玩得纯熟,老子不是不想管,而是看在你们都是老子家丁的份上,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只要你们有好处,也就等于是老爷我自己有好处。现在好了,尼玛一个个脾气长了,心也野了,居然想着要出去外面跟戎狄拼命……去啊!老子倒要看看,你们这一出去,有几个人能活着回来?”
虽说何天养贪生怕死,却也说得是实话。
等到他的怒气好不容易平息了些,旁边一名亲信凑过来,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将主爷,咱们现在该怎么办?若是早些时候出城,倒也能够跑出去。现在戎狄大军把这铁阳城四周围得严严实实,就算出去恐怕也有麻烦。兄弟们感念将主爷大恩大德,无论如何也会护着将主爷往外冲。只是这戎狄蛮子数量实在太多,只怕逃不掉啊!而且他们马快,数量也多,最多小半个时辰就能追上来。到时候……”
何天养脸上全是怒意,很是烦躁地挥挥手:“给老子闭嘴。这些事情老子当然知道,比你还要清楚,用不着你在这里多嘴多舌。滚,都******给老子滚!”
就在一片混乱的时候,从远处城头上急匆匆跑过来一名队官。他分开人群,来到何天养面前,气喘吁吁地说:“将,将主爷,外面的戎狄蛮子在喊话,说是让咱们投降。还有几封箭书从外面射进来,说是只要咱们降了,一切照旧,既往不咎。”
之前说话的那名护卫插进话来:“若是不降呢?”
那队官抬起头看了一眼,语气陡然变得充满了畏惧:“蛮子说了,若是不降……那,那就全程百姓尽灭,鸡犬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