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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良明心里咯噔一下,被吓了一跳。毕竟这荒郊野外,又暮色昏昏,猛然从角落里蹿出那么两三个不明来路的身影,换做谁,都不可能觉得正常。
武藤也愣了片刻。但很快,男人就敏捷地闪过身,伸手把王良明拽到了自己身后。
到了,还是这‘破当兵的’反应迅速啊。
王良明暗暗寻思着,同时心头悄然浮上了一股暖流。
他在想,这个人,虽说平时在自己眼里完全没个正经样子;甚至可以毫不客气地讲,活脱脱就一个‘地痞无赖’。可是真遇到了危险,或者碰到可能令自己在他人面前难堪的场面,这男人总会二话不说,很主动地替自己挡下来。
王良明不太懂,武藤为什么,会这么关心自己?
……
不过,他反过来一琢磨,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值得寻味的地方。他觉得归根到底,自己照顾了这家伙那么久;男人帮自己挡掉些麻烦,出出头,似乎也算是天经地义。
王良明用这样的理由麻痹了下自己,从而让温暖中夹杂的那么一丝丝尴尬和别扭稍稍褪去了一点。
他上前几步,再往不远处仔细一望,发现还好。正朝武藤和自己这边走过来的,不过就是一个面相看上去还蛮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带着一个同样面善的女人,和一个乍眼一瞧,比王良明自己年纪要稍微小一些的女孩。
唯一不太和谐之处,就在于:他们仨穿着同样破旧的灰衣服,手里全拎着大包小包的物件,在艰难地‘蹒跚’行进向前。
武藤带着王良明,进到了旁边的一块荒田里,站在离这家人相对较近、却也不是那么近的地方,打算先观察一下形势。
“娘,咱们真的就…这么走了吗?”王良明听见那年轻的女孩在问她娘。她稍显虚弱的声音里,夹杂了些许不舍与悲哀。
走在前面的女人连连叹着气,摇着头,哀怨又无奈地回答她道:
“这地里已经完全种不出东西了。如果再继续赖在这儿,咱们真的只剩下…饿死,这一条路。”
女人的这番话,传进了王良明耳中,让他心头骤然一紧。可他见那女孩似乎不情不愿,依旧用一种商量,或者更严格来讲,一种乞求的口吻,对她自己母亲说:“娘,可是,咱们……我要是走了的话,大华他会不会……”
“行了!”那女人声色俱厉地打断了她,冷冷地呵斥起来:“还大华大华呢,一天到晚,你脑子里只想着那个大华。饭都没得吃,大华有什么用?你要是有本事,就去嫁了贺大地主家的大公子。成天又不学做家务,又不去想法子干点正事,就跟个穷小子鬼混。还不如,直接让你爹娘都饿死了算!”
说罢,女人就狠狠拉扯住情绪低迷的女孩,头也不回地往外来,仿佛对自家破旧的房子与旧日生活已深恶痛疾。一门心思,只想赶紧远离这糟透了的鬼地方。
眼前的一幕幕,加上那女孩颓唐的神情,尽收王良明的眼底,让他心里头沉甸甸的。
趁着那母女俩拉扯推搡的功夫,他见那家的男主人绕到了屋子后面。片刻后,一头瘦削的耕牛被拉了过来。牛的脖子上套着绳索,后面连接着一辆平板车。
“这不中用的老东西,还是拿去卖了吧。”男人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打量了那头牛好一阵儿后,对那女人说道:“身上钱也不多。到了县城里面,不可能再种地了。倒不如去换些盘缠,有钱才是个硬道理。”
那女人对此肯定是没有任何异议。不过,王良明以为,那头牛似乎是有点灵性。它或许是听懂了主人的谈论,得知他们要把自己卖掉。于是,牛那四条干瘦的腿好像突然间有了气力,深深‘扎根’在了地上,任凭男主人怎么吆喝和鞭打,硬是不肯挪动开一步。
这种倔强而无力的反抗,换来的,是那男人更凶猛地拉扯起了拴它的绳套。同时,他又从平板车的夹缝中抽出了一条鞭子,高高地甩开在半空中,一下又一下,重重打在耕牛本就已经皮包骨头的后背上。
噼噼啪啪的一声又一声,听得王良明一度以为,那男的是不把牛抽个皮开肉绽,就誓不罢休。他心里面对此情形实在憷得很,捂上了耳朵,想要赶紧离开这儿。
但日本兵一直拉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走。
“你又想怎样?”王良明问他道,脸色非常不好。飞行员皱了皱眉头,环抱着胳膊,捏着下巴,思索了半晌后,便带着王良明,径直朝那家人走去。
“老哥,”武藤上前,直接伸手拦住了那男主人正要继续抽下去的鞭子,显得自己挺关心他们一样,开始和他攀谈起来:“你们这是怎么了呀?打算要离开这儿?”
“昂,对啊。”男人这时才注意到一旁有两个外人,不知什么时候跑到自己家这边来了,只好急忙收起了皮鞭,还有先前那恶声恶气的态度。
那女人和女孩也匆忙停止了拉扯与纷争,站到男主人身后。她们紧绷着脸,露出了一派因刻意伪装过了头,而略显诡异的冷漠。
男主人说道:“这地啊,种不出来了。我们这当农
', ' ')('民的,总得有条活路是不是?没办法,只能先去县城里头投奔个亲戚,先讨口饭吃。”
王良明想,这些话,倒和方才他们一家人之间聊的情况,都基本相符。
武藤点点头,便指了指一边那头身上已出现了几条浅浅鞭痕的耕牛,继续问他:“哦,那这…干嘛这牛,呃,是不跟着走了啊?”
“嗨,就这畜生,”一听到武藤提起了那头牛,男主人立马开始有点气不打一处来。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抱怨道:“这几年收成非常不好。这畜生,每天还只知道吃,不知道好好干活。现在我们去县城了,也肯定不会再下地了。这丧门星的腌臜东西,趁没懒死,赶紧甩手卖几个钱儿。不然啊,我们就该没活头了。”
恍惚间,王良明好像看到,耕牛默默地听着主人数落它,眼眶里水汪汪的。紧跟着,就有两行泪水,滑过了它那瘦到棱角分明的凹凸颧骨,滴落到了地上。
这让王良明心里面很是难受。他本想开口劝劝那个男主人。可转念一想后,农户先前的恶声恶语和凶神毕露,让他或多或少还是有点点畏惧。
哎。自己也只能……默默地替这头可怜的牛祈祷了。
王良明懊恼地暗自抱怨自己太过胆小。日本兵只看了他一眼,便大致明白了他心里在纠结些什么。
于是,飞行员轻轻拍了他肩头一下,笑了笑后,走到了牛的跟前,弯下腰身,直视着牛的眼睛。还挺神奇,那牛也抬起了头,和武藤对视起来。
并且,令王良明惊讶的是,那牛居然不再伤心落泪了,倒是摆出一脸委屈的模样。乍一望上去,不如说,是在……
频频示好。
这种年头,连动物都学精了,懂得要及时把握住机会。王良明不免感叹。
他见武藤又伸出手,在牛的脑袋和身子上胡咯(luo)了好几下,像是在安抚它‘受伤的内心’。那牛真的很精通如何博取同情,不失时地,用脑袋不停地蹭着飞行员的手掌。以至于到了后来,索性将头顶到了飞行员的胸前。
武藤笑着抚摸了会儿它的脊背,转过身,问那男主人道:“这牛…你打算多少钱卖?”
“先生是打算要这牛?”农户一听这话,便迅速来了兴致。当他意识到来这里的这两个人,穿着打扮十分得体,不像是一般的底层民众后,连回答他们问题的语气,也愈加恭谦了几分:“可以啊。我跟您说,这牛别看现在瘦不拉几没力气,喂上几顿,这劲儿可不是一般的足……”
……
听农户跟那儿眉飞色舞地吹嘘自己家的牛多么能干,王良明不由有点鄙夷。毕竟,就在刚才没多久,这‘能干的好帮手’可还是‘只吃不干的畜生’。
他心想,为了把牛尽快卖出去,这农户的吃相可谓是难看,连这么明显的前后矛盾都顾不得了。
不过他明白,这种年头,能够活下来,就已经是最大的满足。人人都在拼命挣扎着试图生存。耍这么一点小小的滑头,又怎么犯得着去认真和苛责呢?
日本兵当然是肯定注意到了这一点。男人瞥了眼农户,不打算深入追究这个,而是顺着他的话头,继续讲:“我吧,在别处有位朋友。他们家现在正好缺头牛,能犁地的那种。所以过来看看。这不,正好碰见你了嘛。你看情况,出一个合适的价钱吧。”
“这鬼天气不下雨,还能犁……”农户不自觉地嘀咕了一句后,却猛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种话,赶忙收住嘴。然后,他立刻换上了一副倍加殷勤的面孔,热情地讲道:“好哇好哇。那…四百块钱,这牛,还有车,让给你们,咋样?”
……
四百块钱。王良明扶着脑袋,头疼地瞪着不远处,那头正期待地望向自己和武藤的牛。他寻思着,这农户也是够可以,乍一看上去木楞,可归根到底,还是一肚子的生意经,挺会‘趁火打劫’。
而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日本兵一反往常,居然没再讨价还价,痛快地从钱夹子里掏了四张崭新的钞票儿。
不出王良明所料,农户见到了钱,原本暗淡浑浊的眸子,顷刻间光彩四溢。他急忙上前,想赶快把钱收进自己口袋里。
“等一下。”武藤笑了笑,微微侧过了身,将钱先背到了身后。接着,他对有些不解的农户补充道:“你这里耕作的工具还在不在?或者,还有什么关于种植的书或者说明?也一并给我拿来吧。”
“有,有,”农户连连答应道,嘴都恨不得快咧到了天上。他回答说:“锄头,犁,还有镰刀什么的。好像…还有之前剩下的一些水稻种子。这样,五百五十,一并给你们好了。”
……
王良明已然彻底无语。
他在想,哪里有这样的?蹬鼻子上脸漫天胡乱砍价,全然不顾商品的实际价值该是多少。先前对这家人还抱有的一丝丝同情和理解,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全被消磨得无影无踪。以至于,他都快要动了去向镇长举报的心思。
他有点儿担心,生怕武藤别成了个傻大个儿,会真被这个‘奸商’牵着鼻子走。不
', ' ')('过还好,武藤并没有掉进这个坑里面。
男人将提着的酒递给了王良明,理了下自己衣服后,便将空出来的手按到了农户的肩膀上。
从他微蜷着的指关节,王良明便可以看出,飞行员是用了点力气的。
“老哥,”武藤向因肩膀被捏得有些疼,而脸色不太好看的农户凑近过去,挥了几下另一只手中崭新的钞票,依旧用那种不咸不淡的淡然口吻讲着:“你看,我吧,现在能够给你的可能就这么多了。你这要是到别处呢,搞不好啊,”
武藤说到这儿,侧身看了眼那牛,话语间添上了几分嘲讽的意味:“这卖不出去,老死了,就彻底没人要了。你说呢?”
飞行员嘴上仍旧和和气气的。不过王良明发现,他那双眼睛透出了几分凌厉,直逼向了那农户贪婪的脸,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人先前得意忘形的气焰给打压了下去。
农户眼巴巴地望着武藤手里的那几张钞票,心中是真犯了难。他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纠结了好一会儿后,自觉眼前的人还是惹不起的,只好选择妥协:“行吧,四百块钱,都给你了。”
趁着男人回屋里去取耕作工具的功夫,武藤又蹲下身来,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耕牛的身子和腿,确认没有什么大的毛病。
“这些,就是我们平时用的锄头,钉耙,还有犁地用的套索。还有这个袋子里,装了小麦和水稻的种子。”
农户将搬来的东西,一股脑全都扔在了牛拉着的平板车上面后,又将一本拿线从右侧装订的古书,递给了王良明,说:“这个,是我爷爷他们那辈人总结的时令规律,和要注意的一些事项。虽说现在…没什么用,你们想要看看也行。尽管现在这情况,东边天天都……”
男主人显然是还有想说的话,可却突然注意到,王良明旁边这人不知为何变了脸色,还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农户以为是自己惹这‘大户人家’不高兴了,生怕搞不好丢了金主,又扯上麻烦,只得连忙闭嘴,大气都不敢再出一下。
王良明倒没注意到这个。他接过了那本书,简单翻看了两眼。泛黄的纸张上,一页页都用毛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娟秀小字,大约摸是记录了一些作物的名称,和简单的耕作事项纲要。
瞅着那些自己完全看不懂的文言语句,王良明不禁有点眩晕,便索性合上了书。一抬头,他见农户已经收下了钱,背着大包小包,带着老婆孩子往县城那边的方向去了。
“咱们也走吧。”武藤将酒提了起来,放到了平板车上,跟王良明打了个响指,显得很轻松,脸上洋溢着大功告成后的欣喜。
王良明则又回过身,望了眼农户和他的家人远去的方向。昏沉的暮色里,三个单薄的背影就这么一点点远去,渐渐消失在了视野尽头。这让他心里头感觉,怪怪的。
他忽然想,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那些个单薄背影中的一员?
怎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实在是搞不懂。
……
“做什么呢?愣着干什么?”日本兵饶有兴致地看着有点怅然所失的王良明,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了下后,揶揄起他来:“舍不得他们走啊?”
“切,谁舍不得啊。”王良明没好气地回怼道,同时摆出一副打算教育教育男人的架势:“我刚才差点就要拦下你了。哪儿有他们这么趁火打劫的?完全就是…不要脸啊。”
武藤环抱着两条胳膊,微笑着问了句:“刚才你怎么不直接讲啊?”
“刚才…刚才我是看当着他们的面儿,不太…好意思…,好不好?”王良明支支吾吾地告诉男人:“你…你得懂点人情世故。这…是礼貌好不好?”
“哈哈,我总算闹明白了。”飞行员揽过他的肩,拍了拍,同时故意加重了点语气,说道:“在你眼里,不敢当着别人的面提意见,其实是一种礼貌,一种礼仪,我也得跟你学学呢。这样吧。你看要不,咱现在去追上他们,把原本那剩下的一百五十块钱补给他们?”
“……你,”王良明被他搞得晕晕乎乎的,但就是一点脾气都生不出来,只好小声嘀咕道:“你既然知道是个局,干嘛还要往里跳,还要给他四百块钱啊?莫非,你是觉得自己现在有钱了,可以随便撒了?”
“因为值。”武藤干脆明了地回答了他。
男人将平板车的绳子在牛的身上套牢固,一边仔细绑好,一边继续解释:“有这么一头牛,还有工具。以后买食物的钱,大概就能省下不少,可以用来做后面的事了。”
“可是,你也得会操作才行啊,光搞些‘嘴把式’,有什么用呢?”王良明说着,便把那本令自己头疼的古书递到武藤面前,翻开几页,指着上面难懂的文字,问他:“就这些,我都读不懂。你难道会吗?”
日本兵凑到跟前,摸着下巴钻研了一会儿。片刻过后,他轻轻摇了摇头。
王良明不由叹息了一声,合上书,随手又扔回了车上,无奈地讲:“那就完了。谁都不会,还种个什么啊?”
', ' ')('飞行员却挠了挠后脑勺,十分淡定地回答道:“别这么轻易就说不行啊。什么事情,都得先试试看后,才能知道行不行。而且,不就是看不懂书吗。这个问题,很好办。”
“很好办……”王良明被震惊得几乎讲不出话来。等了好半天,他不可思议地望着男人,才勉强憋出一句:“你…有办法了?”
“那是。”飞行员点了点头。
“什么办法啊?”王良明继续追问道。但武藤不再回答他,而是走到了他跟前,弯下身,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王良明被吓了一跳,以为他又要发神经,把自己给背起来玩儿。
可武藤却把他轻轻放到了平板车上面。
“喂,我说,你现在究竟有什么打算?……”王良明被男人的‘突然袭击’搞得一愣一愣的,脑子里的思路几乎完全断片儿。飞行员也不理他,大手一挥,往牛的屁股上一拍,那牛便明白了男人的意思,甩着尾巴,开始拉起车向前走。
“着什么急嘛。”武藤跟在牛的旁边,一边回头跟王良明说笑着:“先回家,给你们把生鱼片做了。吃饱了饭,睡个好觉,再说明天的安排。”
瞅着那牛瘦弱的腿在一步一步地向前艰难迈进,几乎是以‘蹭地’的方式挣扎着走,王良明感到很过意不去,想要起身下车。不过,被飞行员给拦住了。
“它快没力气了吧?我想,我还是不要坐了。”王良明跟武藤解释道。
武藤笑了笑,正打算说些什么。不料,那牛的尾巴不知怎么回事,忽然高高抬起,从离王良明面前很近的地方扫了过去,
一股腥臊的牛粪味儿扑面而来,让王良明连忙捂住了鼻子,却依然被迫吸进了些难闻的气味。
“哈哈,”武藤被他这幅狼狈样逗乐了,揶揄道:“你看,你瞧不起你哥,你哥还背你扛你。但你要看不起牛,牛可没你哥这么好脾气啊。”
……
王良明满头黑线,不想理一脸坏笑着的飞行员。不过,当快要到镇子上的时候,因为心中实在有些担心,他还是开口提醒了武藤一句:
“咱们要不从小路绕道回去吧?别走镇上的大街了。”
“哦?”武藤顿了一下,惊讶于他居然又能凑巧跟自己想到了一块儿去。男人问道:“为什么呢?”
“我……唉,算了没什么。你继续走你的吧。”王良明叹了口气,低下了头。他寻摸了半天,觉得自己这个理由,会不会显得……
太卑鄙,太自私,也太牵强了?甚至可能让武藤……鄙视自己的为人?
还是不说为妙。这是王良明在经历一番激烈思想斗争后,得出的结论。
可他哪知,这么点小事上,日本兵都会认了真,索性拉住牛不走了。他见武藤也爬上了车,坐到自己身边,问:“来跟哥讲讲嘛,你怎么会想到这个主意的?”
“也没有…我就……那么随口一说。”王良明尴尬地拨弄着手指,支支吾吾着应付了他,一心想要赶快转移他的精力。
武藤望着那拼命躲闪着自己的眼神,便有了点想法。男人凑到他耳边,低声笑道:“我猜,你是不是不想坐车,还是希望我能背着你啊?”
“什么啊?!”
一听见‘背’这个词,王良明猛地打了个激灵,浑身上下都开始发憷,急忙摇头坚决否定。
“那是什么啊?跟哥好好说说嘛。”武藤笑了笑,揽着他的肩膀继续追问。纠结中的王良明抬起了脸,嘴努了又努,内心挣扎了老半天,终于还是不得不如实相禀:
“我不想……太多人看见这个……”
“嗯。”武藤点了点头,问道:“为什么呢?”
“因为……”王良明断断续续正说着,突然停了下来,看向了盯着自己的武藤。他十分认真,又极小心翼翼地告诉男人:“我说了,你可……不许因为这事……看不起我……”
“哈哈。”武藤扑哧一下就咧嘴乐了。男人使劲揽过了王良明的肩,用带着胡茬的下巴,使劲磨蹭着他的脑袋,告诉他:“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呢?嗯?我是你大哥。你有什么想说的,什么都可以跟我讲。”
“……好吧,我其实…是怕……”王良明依旧有些犹豫。
不过,飞行员揽着他的胳膊稍稍加了点力道,使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迫于这样的‘压力’;还是男人‘力量’,间接给了他些支持与鼓励,让他自己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如泉涌般顺利倒了出来:
“我是怕,路上如果有人看见了,说不定,会了解到这件事。还可能会了解到山谷里那片地。那块地方,虽说土壤是要肥沃一点,但面积并不是很大,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需要。现在,大家农作物的收成普遍不好,甚至马上就可能要有断粮的风险。何况,那里还有你的飞机。到时候,如果这个地方的存在被公开了,说不定…说不定……”
连贯的回答到了最后,终还是因为他底气不足而停顿了片刻。王良明脸涨得通红,惴惴不安,估摸着自己是不是马上就要被武藤当做一个彻头
', ' ')('彻尾的无耻小人了。
他悄悄地抬起了眼,却发现,日本兵非但没露出一丝一毫鄙夷之色,脸上的笑意倒是愈发的明显,还不住地点起了头。
“说不定什么?良明?”武藤摇了摇他的肩膀,鼓励他继续讲完。
王良明这才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重获了一些自信,继续讲起来:“说不定……所有的人,都会蜂拥而至,抢咱们的地方。那到时候,不仅咱们没有地方可以种,没有作物可以吃。那块地很快…呃,可能也会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终于说完。王良明松了口气,紧张地看着武藤,等待着他对自己看法的‘批判’。日本兵直接咧嘴乐了,轻轻捶了他一下,笑道:“可以啊,良明。还挺有远见的啊。”
“谢谢。”王良明小声答谢着,心中亦是滑过了一丝暖流。他自觉,除了男人以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认真地倾听过,并如此肯定过自己的想法和提议了。
“看来啊,以后你不仅可以给我当帮手,还可以做我的…引航员了。”飞行员乐呵呵地跟他讲。
“引航员?我又不懂飞机啊。”
“我是说,生活上的引航员,”武藤一骨碌爬下了车,将牛赶到旁边一条偏僻小道儿上。“你要学着…幽默一点,这样,每天都能有好心情。”
“哼,然后就变成第二个你,另一个兵痞子?”王良明没好气地怼了句,换来的是飞行员更加爽朗的笑声:“那又有什么不好的嘛?哥哥和弟弟本来就该是一条心,一个性格。”
“切。”王良明坐在颠簸的车上,给他稍稍泼点冷水,提醒他看着点路。
“对了,还一件事呢。一会儿回去,也先别告诉我娘和我妹妹这件事。我倒不是怕她们说漏嘴;而是,耕作成败与否都是未知数。如果没弄好,反而让她们空欢喜一场。搞不好迁怒与你,就要轰你走了。可以吧?而且,我娘要是知道花了那么多钱,肯定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我乱花钱,到时候我又得……”
“没问题!”武藤没等他说完,就利落地答应了他。
这下,王良明倒是来了劲,心底洋溢着不知是欣喜还是欣慰的情绪,让他接连想到了很多点子:“还有,你那架飞机,停在那儿…嗯,一个是怕被人发现,另外一个是,风吹日晒雨淋的,恐怕也不太好吧?……要不,拿块布或者别的什么,遮挡一下?”
“此の侭(就这样)!”日本兵打了个响指,嘴角上扬得更明显了些。
男人很早就知道,这个中国男孩是个有想法的人。只是当着别人,他总憋着不说而已。现在很好,有了这么一个‘贤内助’,自己要实施已制定好的种种计划,倒真的是更多了份保障。
未来,如果一直能这样,看上去,的确很值得期待。两个人的心里同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按着王良明先前的主意,武藤牵着牛,直接就从家后面的院子绕进了山谷里面。
到了那片绿草茵茵的‘世外桃源’,耕牛仿佛如鱼得水,一瞬间腿也直了,眼睛也亮了,也不顾后面正拉着辆车,径自一路小跑,急速冲向了小溪边,伏下头,猛饮起犹如天赐般的甘甜溪水。
王良明被武藤拦腰抱在怀里,心有余悸又颇为怨恨地瞅着那头口渴到‘忘我’的耕牛。他暗暗庆幸,得亏日本兵刚才眼疾手快,直接把自己从车上拽了下来。不然,以那架势,估计现在自己早就被摔到地上,起不了身了。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以怎样一种尴尬的姿势被飞行员抱着的,连忙让男人先放下自己。
“唉,你好歹得谢谢你哥嘛。”武藤有些懊恼地抱怨了下后,便不再继续逗他,把他稳稳地放在了地上。
男人走到正在喝水的牛旁边,伸出巴掌,在它头上打了两下,讲道:“这是我的小兄弟,是我的人。我把你带了回来,你可不能对我小兄弟不好啊,听见没?”
那牛好像是真能听懂男人的话一般,居然又抬起了头,靠近王良明,拿沾着水珠的脑袋不停地在他身上蹭来蹭去的,以它独特的方式‘道歉’,搞得王良明哭笑不得。
“好啦,咱们回去吧。”飞行员乐呵呵地对王良明讲道,同时拉着他,准备要回去。可王良明不由有点担忧。他指着已经在河边自顾自啃起了草的牛,问男人:“不用……拴起来吗?”
“用不着。”武藤耸了耸肩,满脸都是轻松,丝毫没有显出一点担心。
“不拴起来,到时候别让它跑了……”虽说飞行员的语气很坚定,但王良明仍旧不敢完全相信,牛会这般老实听话。
“放心吧,”日本兵伸了胳膊,把他揽到自己身侧,讲道:“我看人比较准,动物和人也是一样的。”
说完,男人还有模有样地半蹲下来,笑着揉了揉那牲口的头,好似在和人对话一般,说道:“老牛啊,我不栓你,你会跑吗?”
耕牛侧过脸,看了两人一眼后,又继续低头兀自吃着草,只是摇了摇尾巴。
“你看,牛自己都说不跑了,咱们要相信他。”武藤笑道。接着,他就推着已
', ' ')('然无语的王良明离开了这里,让耕牛自己想做什么做什么。
等到了家中的时候,王良明的母亲也已经回来。大家便一起配合着武藤,准备起了晚饭。
“良明啊,把白酒拿过来。然后你就待在这儿,我告诉你应该怎么做鱼。回头呢,你也亲自来试试。”武藤一边用毛巾擦着手,一边招呼王良明到厨房里来帮自己干活儿。
一想到鱼,王良明就不免想到了早上的那一幕,心里有些抵触。可是他知道,当着其他家人的面儿,自己又真的不好去矫情。万一坏了大家的胃口,那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没办法,他只得硬着头皮,靠近了过去。
不过情况貌似还好。他见武藤已经把鱼的头、尾巴还有鳍全部切掉,将鱼皮卷成了一个个小卷,堆放在了一旁。砧板上,只剩下三块已经剔去了骨刺的鱼肉,白花花的,摆在那儿。
这对王良明而言再好不过。虽说他依旧觉得有些膈应;但是,不用亲眼见到一条被完整剖开的鱼,已经是谢天谢地。
“来,把酒洒在这上面。”武藤将鱼肉拿在手里,让王良明直接往下浇。
望着酒水汩汩倒出,听着那哗啦啦的声响,王良明又记起,白天武藤说过的那句话……
“罚你喝酒。”
……
若是…自己现在把酒给倒光了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档子事了?
想到这里,王良明二话不说,立刻加大了酒壶倾斜的程度。奈何,他的计谋还没产生得逞的余地,酒壶就被飞行员立刻扶正,并一把夺了过去。
“别浪费了啊。”武藤眯着眼睛,凑到他耳边,痞痞地坏笑起来,意味深长地幽幽说道:“夜长,梦多,得留着点才好。”
!
……
王良明懊恼地走出了厨房,颓然坐到了厅堂内的一张矮凳子上面,寻思盘算起自己今晚能够‘活下来’的几率。而且,他又发现,自己倒光那瓶白酒的想法简直是做白日梦。因为,就算白酒倒光了…
放在自己桌上的那坛烧酒,也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哎!
……
他本以为,在经历过早上那个惊悚的场面后,自己可能吃不下去生鱼片。不过武藤总是很神奇,将味道调得恰到好处,使得所有的腥味儿都被去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了姜汁的辛辣和酱油的醇香。
“吃这个呢,”武藤说着,取来了家里先前存的四个小酒杯,给每个人都满上了一点白酒。“就着酒,味道会更不错。”
“妹妹应该还不能喝吧?”王良明插了一句嘴,顾虑着她还没有到十八岁。可是,王婉宁一听这话,居然蛮不服气地直接端起酒杯,又夹了一块鱼肉,就着它一饮而尽。然后,她把酒杯‘啪’地拍在桌子上,说:“谁说我不能喝?我早就是个大人了。”
“哈哈,小妹性子爽快,不错。”武藤连连拍手赞许,并同时冲王良明挤了挤眼睛,让王良明再度有了种近乎绝望的眩晕感。
餐桌上,大家谈论的依旧是镇上的一些琐事,还有妹妹的美术作业,说了很久。王良明暗暗寻思着,就这么一直不停地聊闲天儿,再加上白天‘车牛劳顿’了一通后,是不是,武藤过会儿,差不多就会把这档子事儿给忘了?
……
享用完了晚餐后的一点点水果,母亲‘依照惯例’,针对货物短缺的现实状况抱怨了几句,便回了自己屋子,准备睡觉。王婉宁也回了房间,关上了门,不知是想继续研究素描,还是要上床休息。
王良明则坐在自己屋内的桌旁,对着台灯下的那坛酒干瞪眼,不知所措。他在想,如果自己把酒藏起来的话,武藤应该…就不会再想起来了吧?
应该是这样的!一定是!
王良明下定决心,打算一不做,二不休。他站起身,端起酒壶,准备将它藏进衣柜的夹层。谁又知,刚一转身,他就发现日本兵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自己身后。男人左手拎着晚饭后喝剩下的那坛白酒,右手拿着两个空的大碗。
“嗯哼。”武藤得意地扬了扬眉毛,毫不客气地从已经呆住的王良明手中接下烧酒坛,连同自己这儿的白酒坛和碗一道,放在了桌上。
他踱步到窗前,推开了窗户,让屋里稍微凉快一些。接着,男人就拽着自己的背心,利落地脱下来,扔到床上了。
面对着男人赤裸的精壮身子,让并没有完全习惯的王良明脸红得厉害。
他同时也觉得很奇怪。若说在家里因为热,男人大多时候只穿一件背心,其实也还说得过去。
关键在于,为什么每当只剩下自己和他两个人的时候,他都一定会光着膀子?
什么毛病!
飞行员也不说别的,直接上手从床边拖了把凳子到桌旁,径自坐下。然后,他再把桌上原先摞起来的两个碗并排摆好。接着,武藤便一脸坏笑地瞅着王良明,指着酒坛,比划了个‘请’的姿势后,讲道:
“来,咱们应该怎么喝?你自己来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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