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就这样认识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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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里很安静,除了那个刚刚被飞行员捣鼓好了的钟表在‘哒哒’地走着以外,两个人只能听到彼此间的话语,和轻微的呼吸声了。

飞行员把那双筷子合拢好,端端正正地将其架在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的碗上面,推到了一旁。然后,男人又把右手支在桌子上面,托着腮帮子,瞅着王良明,问他:“你不知道…这个……典故吗?”

王良明摇摇头,有点困惑。他模糊想起,之前自己在北平读书的时候,似乎曾经有讲师提到过这件事情。但是因为已经过了很久,自己记得也不是那么清楚了。

“你…”飞行员有点诧异,他以为这里的人应该都对这个很熟悉,便又接着问:“你有没有听说过,长生不老药的故事?”

“这个倒是知道。好像是,秦始皇的传说吧?”

王良明点点头,回忆起了早前读到过和学到过的一些东西。他不由暗自慨叹,也就才中断了两三年学业的功夫,自己就快要什么都记不得了。他说:“不过,那好像就是个传说而已啊,没什么别的关系吧?”

“哦?”飞行员的眼睛瞪得滴流圆,显然是被王良明的答复震惊到了。日本人挠了挠自己短短的寸头后,疑惑地问起了王良明:“小兄弟,你……上过学吗?”

“当然啊,”王良明听见日本兵好像是在质疑自己是个“文盲”,相当不满意地回答了他。

“哦,在哪里啊?”

“在北平,原来在燕京大学预科班读社会学综合,当时本来打算过一年再弄个什么别的科目。不过,”一想到这里,王良明就有些生气,话语间也带上了几分抱怨的色彩:“你们跑来把北平占了,我也没法继续上学了,一路才跑到这里来的。”

日本兵并不介意他的抱怨,只是笑了笑,接着询问道:“你们…平时应该也读很多书吧?或者学些什么的?”

“读啊,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法国大革命的理论研究,美国独立宣言,还有英国人写的大宪章什么的,都看过的。还有像……”

“你们,不学点支那的古典…或者传统的东西?”日本兵感到很奇怪,打断了他。听着他说了一大串的书名,竟全都是外国人,是西方人的着作,没有一本是他们本国的作家写的,更没有介绍本国传统文化的书籍,让飞行员极为诧异。

“是中国,我们不是什么支那。”王良明颇为不满地纠正了他的讲法。

日本兵抱歉地笑了笑。但紧接着,男人就被他后面的话给深深震惊了:

“中国的传统文化都是糟粕。几千年的封建社会,虚伪的礼乐制度掩盖了吃人的本性。中国要是想自强,就必须和自己的过去做彻底的切割,拥抱近代文明社会的成果,向美国和欧洲看齐,发展工业,摒弃封建专制,剪掉这些无形拖在脑后的长辫子,和踩在脚下的小铁鞋。”

王良明慷慨激昂地论述着,仿佛又找回了当初在燕京上学时一般的感觉:在并不够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一大群青年学子们高声针砭时弊,讽古论今,彰显一派书生意气。

“不仅是这样,更还要…”王良明来了劲,还想继续自己斗志昂扬的陈词,却被日本兵叫了停。飞行员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讲:“说得我都有点晕了呢。不过,你们平时都教的是这些?”

“对啊,”王良明点头肯定,继续说:“要想发展,要想革新,就要摒弃旧的,拥抱新的事物。我所有的教书先生们都说了,我们作为新时代的青年人,更要紧紧追随德先生,Democracy,和赛先生,Scientific的脚步。只有这样,中国才能自强革新。”

说着他又反问起飞行员:“你们日本人的明治维新,不是也是这样做的么?经历过近代文明的彻底洗礼,才换来了你们的今天。”

日本兵看着他,眼里满是藏不住笑意。王良明颇不以为然,说道:“算了,反正你们当兵打仗的都是一帮武夫,只知道做政客的炮灰,去为了他们的利益征战,和你们说这些也是白搭。”

飞行员这时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笑着问他:“这么说,你也不认为我们这些……普通的日本人是坏人喽?”

“啊,我没有…不是那个意思!…其实也……”

王良明感觉到他话里话外总有点不对劲的地方。但是思来想去,自己的话也没什么错。因为若是要反驳自己这个论点,一时间,自己也想不出可以用来驳倒的合适理由。

飞行员倒也挺干脆,不再给他“演讲”的机会。男人稍稍坐正了身子,继续说道:“不过,刚才你说的这最后一句话,我还是很感谢你。”

王良明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却更是感觉到有点不大对劲。只是他又琢磨了老半天,似乎也没有发现自己究竟错在了什么地方。日本兵这时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本证件,放到了桌子上面,郑重其事地问:“小兄弟,过了这么久了,咱们还没认识呢。你叫什么名字?”

“王良明。三横一竖王,善良的良,明亮的明。”王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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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简单地答道,心想这个日本人中文说得这么利落,应该能够明白吧。

“王…良民?”飞行员愣了愣,觉得有些好笑,看向他,问:“啊,小兄弟是顺民,我当然知道了。我是想知道小兄弟的名字。”

“咦?这就是我的名字啊?”日本兵略有点生硬的口音,让王良明一下没听出来他说的是‘民’,而不是‘明’,还以为他已经知晓自己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啊?哦哦。”飞行员故作恍然大悟般地哈哈大笑起来,说:“小兄弟的名字就是顺民的意思啊。好,好,”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良民,良民跟皇军更要亲善。”

王良明硬是愣了半天,才猛然醒悟日本人说的是怎么个意思。又羞又气的他恨不得想要踢日本人一脚,但心想自己肯定打不过他,便只能作罢。他右手再次隐隐约约有点想要抽自己耳光的冲动,亦好不容易才忍了下来。

再让别人看见自己抽自己嘴巴,自己就真的没脸活了。

情急之下,王良明不知自己从哪里来了勇气,驱使他一把拽过了飞行员托着腮帮子的右手,按在桌子上,在男人粗糙的手掌心里不断地反复写出这个“明”字,并不断解释道:“是明,不是民,左边是日,右边是月。”

飞行员笑嘻嘻地看着他,装作依然没弄懂的模样,任由他在自己手心里反反复复胡乱划了好几遍。过了片刻,男人合上了手掌,把王良明的食指正好攥进了自己手心里,轻轻捏了两下,说:“嗯嗯,知道了,是明。好名字啊。”

王良明颇费了点力气,才把自己的手指头抽了回来,感觉自己又被这个人耍弄了一把,心中十分不悦。

这时,飞行员把桌子上自己那本证件推到他面前,一边继续讲道:“你的名字,和之前你们支…啊,是中,国,的那位名家王阳明的名字很像啊。”

王良明没接他话茬,伸手取过那本证件打开来看,“武藤健二”四个黑色的大字,便清晰地映入眼帘。在那旁边,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横竖笔道,看上去像是他的军衔。但是王良明并没有学过日语,所以也看不懂。

“良明啊,”武藤见他不理睬自己,便先把王良明手里的那本证件拿回来收好,然后问:“你应该知道王阳明大师吧?”

“知道啊。”王良明回答他道,语气里还带了点鄙夷:“不就是那个唯心主义神棍么?什么心外无物,心外无理,都是乱七八糟的封建遗毒。”

武藤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半晌,男人又问了一句:“东乡将军,东乡平八郎,你们这里应该是这么叫的吧?你知道?”

王良明点点头,说:“这个当然知道。他比较有名,不过这都是之前清朝末年的事情了。”

“嗯,我曾经也很崇拜东乡将军,”武藤感觉长时间被悬空吊着的左臂有点乏,就也放到了桌面上来,稍稍休息一下,一边继续和他谈论:“以前的我们,和那时候还是俄国的苏联海军打仗的时候,东乡将军就是靠阳明先生这样的信念,把当时实力不菲的俄国人打得落花流水。”

王良明不说话。他倒是对这个印象很深,晚清积贫积弱,竟然会让两个列强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打了起来,一帮中国人还只能做看客,想想其实挺可悲的。

“那你现在不崇拜东乡平八郎了?”

武藤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地笑了笑:“可能跟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比较相似吧,过了这么多年。”

说完,他就伸手进了兜里,从看似什么都没有的衣服中变戏法般地摸出了一包烟。但因为手受伤了,武藤一个人没法打开。于是,男人便把打火机也掏出来,一并推到王良明面前让他帮自己点上。

日本兵深深地吸上了一口,慢慢吐出白色的烟雾,在昏暗的灯光下萦绕着,给王良明留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幽幽感。他小声感慨说:“没想到,你一个日本人,中国话讲得竟比这里的好些人都要不错。”

“是吗?我一直觉得应该更好才行。”日本兵笑了笑,说:“我来这里应该是只有十六岁的时候吧,直接被兵部选上送去了满洲国,成为了开拓团的一员。在那边,当时局势也没那么紧张。我们那一批去的人就开始飞行训练。”

武藤沉浸在回忆里,将往事娓娓道来:“但没多久,就爆发了北平事变。然后我就算是首批作战航空兵吧,开始被满洲司令部派去执行一些任务,后来又调到了中部战区。然后就……嗯,一直到现在。”

男人看了看自己被绷带吊起来的左臂,继续讲:“昨天……嗯,我…驾驶的是刚刚从吴港运来的新战机,本来是要去另一个南方的基地。结果没想到,汽油箱出了问题。不过还好,遇到了小兄弟你。”

说到这里,武藤轻轻推开了凳子,站起身,稍显有点吃力地向王良明鞠了一躬,说道:“谢谢你了,王,良,…明。”

王良明赶紧站起来,招呼他坐下,之后自己也重新回到椅子上去,但心情却十分复杂。他清楚,战机飞行员,所谓的执行任务,应该就好似国人常说的黑白无常,带去的都是死亡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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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

“那个…武藤先生,”过了半晌,王良明继续问他,声音小得几乎都快只有自己才能听见了:“你…也经常到城市里执行…任务吧?”

想了半天,王良明好不容易憋出了“任务”这个委婉的说辞。武藤则看着他,微微垂了下眼帘,默默地点了点头,并不否认。

“唉,其实都是一样的。”王良明感觉到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

却不料,武藤健二继续说道:“不过我们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战场上执行任务,城市里面,我只去过两次。”

武藤把桌子上自己的证件重新揣回兜里后,看着王良明,脸色显得很郑重,但也平静得很。男人告诉他:“有件事你应该不知道。就是我们这个编队,有一个规矩。其他的飞行分队可能没有,或者我不是很了解。但是我可以保证,我们这个编队,不打老乡们。”

“不打老乡们?”王良明有点嘲讽地笑出了声,反问:“那么大的炸弹,投下来,好像的确是,死不了多少人啊。”

武藤却摇摇头,说出了一个超乎王良明所能想象到的,可以说是有些超越常理的‘秘密’:

“也就是我们这个分队的长官,他不赞同大东亚战争。所以很多时候,嗯,如果说军部因为要采取报复,会发下来要对支那…啊,是要对中,国,老乡们动手的命令,我们这个编队的长官基本上都偷偷押下来,装作没有收到。反正现在这破仗打得,都已经和美国人开战了,消息收不到,这个借口也很正常。但如果是这边的司令部下达命令的话,我们也不得不去。不过,嘿嘿,”

武藤笑了笑,凑近了王良明,故作神秘地小声讲道:“你知道我们都是怎么操作的吗?”

王良明疑惑地看向他。飞行员挑了挑眉毛,给出了答案:“我们会先往空地扔炸弹。”

“哦?空地?难不成还不是哪里人多打哪里喽?”

“不是都和你说了嘛,我们是不打老乡们的。”武藤有点不满地回答了他,继续讲:

“一般…中,国,老乡们听到第一声爆炸后,就会立刻跑上街。这时候啊,我们的编队就会去城市的另一角,找个没人的地方,再投第二颗炸弹,把那边远处的老乡也都从屋子里面轰出来,让他们赶紧跑到地下去。有时候啊,”

武藤又吸了一口烟,嘴角上扬得都有些夸张了:“街上要是人走得慢了,我们这边儿就用机枪打屋顶,把那些石头块和砖瓦都打下来,这样人们就跑得更快了,哈哈。”

日本兵眉飞色舞地说着,好像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一般。王良明却觉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聚集在心底,越来越重:

合着到头来,他们就喜欢玩弄中国老百姓啊?怪不得自己会被他耍弄得如此尴尬。

“那就不能…不打啊…”王良明看着笑嘻嘻的武藤,感觉这话讲得十分莫名其妙,也略有些牵强。

“我们要是不打,军部会以为出了什么状况,就会派其它飞机来打,那可就真是要死人咯。”武藤换了种比较严肃的口吻答复了他,还煞有介事般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在上面比划起来:“等我们看所有人基本都跑得一个不剩,我们就会去算是被……嗯,‘清场’完毕的地方,找到两个比较破旧的房子,炸一下,也算是交了差。”

王良明一面听着他继续跟自己讲那不知是真还是假的独特作战方式,一面开始脑补一大群日本战机在天空中来来回回飞着的场面。越想,他越觉得,这样的场景,似乎和自己的某段亲身经历很像。

没错,就是昨天,昨天中午小镇的那场空袭,也是奇迹般的,没一个人因为炸弹的落下而丧生。

直到现在,镇子里其他的人们还都在议论,是不是日军的战斗技能太差了,或者发生了什么状况。

可现在想起来,难道真的是?

……

王良明仔细回忆起,自己当时站在那个大楼上面,和舒莱曼一起展开纳粹旗时呼啸而过的那架日本战机。因为到处都弥漫着硝烟,所以自己也并没有看得很清楚,那名飞行员长什么样。

莫非,当时坐在那架飞机上的,就是现在坐在自己对面的武藤?

“那个……昨天下午,也是你们来这里执行的……任务吧?”王良明疑惑地问着他,同时脑海中反反复复回想着那架在大楼上空绕了个大弯,又消失在远处天边的银灰色战机。

武藤却摇了摇头,一脸茫然:“昨天?昨天你们这里被空袭了吗?昨天我恰好不在队里诶。”

“哦,这样啊。”王良明叹了口气,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却又有一点欣慰,但也依旧十分疑惑。他叹了口气,说道:“唉,真希望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要是当时南京,上海也能…”

武藤挑了挑眉毛,凑近了王良明,很得意地跟他讲:“你知道我们长官南京事件以后做了件什么事吗?当时差点…哈哈。”

“啊?什么事?”王良明更加觉得有点好奇,不自觉地朝武藤那边凑了过去,想要知道具体详情。

“这件事,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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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听别人说的,因为之前我一直都在满洲。那好像是第二年了,军部在南京连着开了好几天庆功宴,给你们那个汪总统庆祝什么活动。期间吧,据说有名少佐喝醉了,拿着刺刀,在那儿胡说什么自己去年在南京杀了多少多少支……啊是中,国人老乡,啊不,是士兵。全场当时没人敢拿他怎样,因为那个人可以算得一名皇室亲属。结果我们长官正好到了门口,听见了这些,你猜怎么样?”

“怎样?”

武藤把右手握成一个拳头,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说:“长官上去直接朝着那个少佐脸上打了一拳。这一揍可不轻,当场打下来他两个门牙。”

王良明被深深地震惊了,感觉到有点不可思议。甚至更准确地讲,是难以置信。

“这一拳可得了,”武藤敲着桌子说道:“我战友告诉我,当时闹得可大了,南京那边的司令部甚至都差点要动军事法庭审判我们长官。不过万幸,长官自己有亲戚也是…有背景的人,所以在东京那边也有很多政府要员是朋友。力保之下,他并没有受到过多责难。”

王良明对什么日本皇室之类的概念尽管并不清楚,但也非常惊讶。他原先以为,所有的日本鬼子都是惨无人道,没有任何人性的禽兽。倒的确不曾想,善良的人,依旧也是存在的。不仅仅是普通的日本民众,就连这些侵华的日军官兵里,有人性的人,也会像在黑色石矿中埋藏的金子一样,亮闪闪地存在着。

“你们长官还真是了不起呢……如果是,真有这么回事的话。”自以为已经见证了太多苦难与哀伤的王良明,还是无法完全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这些。

武藤却笑嘻嘻地伸出右胳膊,把他揽过来,问:“怎么了?良明你不信?那你回头可以问问你们那个叫什么地方来着…”

飞行员挠了挠后脑勺,一时间也记不得那个地方的具体名字,只好略过这个,继续说道:

“我们这边,差不多都和那儿的老乡们达成默契了。只要每次看见飞机来,那不用说,肯定就是我们的。长官和军部那边商量好了,说那个地方是支…啊,是中,国的兵工厂,必须集中火力打击,要我们编队给天皇陛下立功。军部其实什么具体情况都不知道,就每次都让我们这个编队去空袭那里。而后面的事情呢,你也知道,那个地方的老乡们看见飞机来都不怎么跑了,总是慢慢悠悠在街上晃着走去防空洞,搞得我们也着急,只能不停地拿机枪打房顶。”

“后来啊,有时候长官也让我们在空炸弹壳里面装上罐头,饼干,偶尔还有大米什么的,扔到街区去。等我们走了,老乡们就会出来捡走。”

王良明静静地听着这一切,感到几分欣慰,但也很怅然。遇到这些善良的日本人,那里的中国乡亲们,就会在乱世中多一点点安全的保证。可是,在南京,上海,武汉,甚至北平市郊,在一次次真枪实弹的空袭、真真正正见血的扫荡和屠杀中,那里的同胞,尤其是已经离去的那些,在他们撒手人寰的那一刻,又曾经历过多么强烈的恐惧与无助呢?

此时,王良明甚至萌生了一个想法。他在想,要是那些侵华的日军多些像武藤,还有他的长官这样的人,该有多好啊。

哎!自己竟然在想什么?!王良明很快就感到无比羞愧与自责。毕竟,这场战争本来就不应该有,应该一个日本军人都没有踏上中国土地才对。

“那个,武藤先生,你们的人,…”王良明顿了顿,还是犹豫着把话问出了口:“你们的人,对南京,上海的事情…都是怎么看的啊?”

“丢尽了大日本帝国的脸。”武藤非常简单明了地回答了一句,又讲道:“另外你别再叫我先生了,先生先生的。我才二十多岁,还没那么老吧?”

说着,飞行员便摸了两下自己下巴上被修剪得短短的胡茬,问他:“良明你多大啊?”

“我?今年应该是,十九吧,或者二十?”

王良明仔细想了想,掰持了两下指头,算了算。他隐约感觉,自从战争爆发躲到乡下以来,自己对时间就已经有点没概念了。每天都是起床、吃饭、上班、回家、睡觉,偶尔再和母亲拌嘴怄气。重复做着几乎相同的事情,再听着外面时不时传来耸人听闻的消息。时间一久,他反而对光阴的流逝有些麻木了。

“哈哈,那咱们还真的没差多少呢。”武藤笑着拍了拍王良明的肩膀,说:“以后你就叫我哥好了,我正好也缺个弟弟。”

王良明扯了扯嘴角,感觉到怪怪的,同时有那么一点点尴尬,只得努力岔开话题。他又问:“你们…都是怎么看南京,上海的事的啊?”

“不是刚刚说了吗,”武藤依旧简洁明了地答复他道:“丢尽了我们大日本帝国的脸,也玷污了武士道的忠义勇精神。”

“真的吗?”要是放在原来,这样的说法,王良明是打死也不会信的。那时的他还认为,残暴的日军就是一群杀人的野兽,怎么可能还会觉得杀人是一件“丢脸”的事情。他追问男人:“所有人,都是…那么觉得的?”

“是,松井大将都这么认为的,真的。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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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藤顿了一下后,摇了摇头,继续说:

“也不完全…是。其实,我们很多人有不同看法。但是因为上面有压力,所以很多时候,大家也都不交流这些事情。而且我们是航空兵,虽说名义上归属了陆军部队,但平时和那帮人的交往也不多。不过啊,据说我们长官揍了那个少佐之后,很多人似乎都勇敢了一点。有些部队,对从南京和上海那边过来的士兵,都心照不宣,一律不给好脸色看。”

“但是后来想想,就算是那些在南京和上海的士兵,他们里面,说不定……也并不一定就真都是西方人宣传中广为流传的那样吧。我现在对各方的立场都比较怀疑。”武藤把手里燃到只剩半指的烟头掐灭在了桌子上,咧嘴笑了笑,话语间像是在自嘲:“但是谁知道呢?大家把嘴都管得很严。所以很多东西,恐怕永远也都无法真正了解。”

王良明点点头,慨叹道:“其实,要是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还是真的挺感谢你们的。不过,我们老百姓幸运了,那些我们国家在战场上的士兵,恐怕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吧。”

武藤收起了笑脸,静静地站起身,走回床边半靠着被子,呆呆地望了会儿陈旧的地窖天花板。许久,男人才用夹带疲惫的声音回答了他:“毕竟是战争,就像你讲的,我们谁都无力去自己选择,没办法。”

王良明慢慢地站起来,推开凳子,默默地收拾好了桌上的碗筷。他心里还是很沉重,毕竟即使是士兵,也是老百姓里过来的,有些甚至还是被抓了壮丁。但是,就如飞行员所说,即便这是战争,也仍有这一小群日本人还愿意保护他们眼中的“支那”老百姓。若这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话,那已经相当不容易。自己还能再奢求什么呢?

气氛一时间有点沉闷。王良明正准备离开,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没经过仔细权衡,就随口说了出来。

“那个,如果你们以后还要执行任务的话,其实可以不用打什么废弃的小屋子。最好去炸那些大院,大楼,或者非常豪华的……宅邸什么的。”

“哦?”飞行员来了兴趣,坐起了身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有点玩味地问道:“为什么呢?”

“因为小屋子是穷人住的。那些大楼里面的,都是些乡绅、地主、官老爷,那些人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时没事就……”

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王良明尴尬地住了口。他懊恼地想,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怂恿一个日本兵去炸自己同胞的屋子?!

官老爷乡绅地主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也…算是自己的同胞啊……

王良明万分羞愧,恨不得再抽自己几十个耳光。武藤却哈哈大笑起来。在煤气灯的映衬下,飞行员坚毅的面部线条更透出几分硬朗。

“好!”武藤很坚定地答应了一声,笑着看向王良明,说:“以后要是还有这种任务,我就听良明你的!”

王良明无语。但武藤却又一挺身,躺在床上,懒洋洋地对他讲:“其实到这儿来过得还挺好的,都不太想回去了呢。良明啊,你能让我多住一阵吧?”

王良明感到有点为难,毕竟长时间让这么个大活人住在这么个又挤又暗的地下室里,且不说他自个儿舒不舒服,这样每天东躲西藏的,迟早都可能有露馅的一天。而且,现在物资那么紧缺,自己若是每天都偷偷把家里的东西带给他吃,心里对母亲和妹妹自然过意不去。

“你不用担心,我可以帮你干活的。”武藤依旧笑嘻嘻地说着。王良明却被吓了一大跳,犹如触电了一般,急忙告诫他:“不行!你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到时候,别的人要是都发现我带来个日本人……且不说你能不能活命了,我们一家子都会被赶出去的!”

“啊,这两天不是还挺好的吗?”武藤挠挠头,保持着一脸无所谓的模样,接着讲:“你看,我这不也没有让那个老中医怀疑嘛。”

“那也不行!”王良明低声严厉地说道。

正在这时,地窖的门突然被咣的一声打开了。王良明吃了一惊,猛然回过身,结果脚下一个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床上。他只见王大娘手里拿着几包东西,笑呵呵地走了过来。她后面紧跟着一脸严肃的舒莱曼,端来了白天买来的那个中药锅。

“大学生啊,”王大娘把纸包递到他手里,一面跟他解释:“这个呢,是强筋健骨的中药,对康复有好处。你就趁你娘不在的时候煎了,给他补补吧。”

说完,老太太又走到武藤身边,捏了捏他的肩膀,夸赞道:

“这陕西小伙儿身体还真是棒,浑身上下都是劲儿诶。”

“您过奖了,”武藤很礼貌地用流利的中文答谢她:“我原来是在…体校,锻炼过一阵。尽管现在不长练了,原来的底子也还是在的。”

“身体棒就是好啊,”王大娘感叹道。她摸了摸自己有点驼了的后背,心头浮起万般感伤,继续说:“像我这七老八十的骨头,真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看见战争结束的那天啦。”

王良明感到很难过,眼眶里面酸酸的。王大娘自从晚清出生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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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生过来,几乎没有一个年头有过真正的和平与安宁。他觉得,恐怕她一辈子,也没办法亲眼看见太平岁月是怎么个样子了。

武藤却直视着她的眼睛,声音有点小,但又挺坚定地告诉她:“会的,一定会的!”

王大娘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地讲道:“谢谢你了,好孩子。”

但是这时,一旁沉默许久的舒莱曼,突然冷冷地插了一句嘴:“当然会结束,只要那些人不再继续作恶,就肯定有结束的那一天。”说完,德国医生便十分轻蔑地瞟了一眼坐在床上的武藤。

王良明有点担心。但是,武藤却仍显得并不那么在意,依旧跟王大娘很友好地对着话。王大娘又跟王良明嘱咐了几句必要事项后,舒莱曼就劝她先回到车里去,说他再给武藤检查一下,看看伤口。

‘咚。’地窖的门再一次被重新关上。因为时间已经偏晚,舒莱曼也就迅速检查了一遍武藤额头上和腰上的伤后,便从药箱里面取出两盒消炎药扔在桌子上的药锅旁,并嘱咐王良明,让他抽空赶紧把中药煎了。

“行了,都完成了,我也回去了。再见。”舒莱曼和王良明打了声招呼,又神色复杂地看向了床上坐着的日本人。德国医生思索了一下后,勉强挤出来一个笑脸,说道:“回头见,…陕西人。”

“您慢走。”王良明赶忙起身,准备上去帮舒莱曼打开地窖的门。可他却没料到,身后的武藤亦跟着站了起来,轻声说了一句:

“Bitte Warten!”

王良明愣住了。哪怕他的德语基础并不好,可是还是能够听出,日本兵在让舒莱曼等一下不要走。

这让他不由对面前的飞行员有了点敬佩之意。想当初,自己尽管下决心学德语,但是因为觉得难,再加上学校停课,就没有将其继续下去。却不料,一个是干自己之前很多年一直瞧不起的破当兵这一行的,还是个日本兵,不仅会中文,居然还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

正要出门的舒莱曼猛然停在了台阶上,转过身,颇为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个高个子日本兵,许久才回过神。德国医生如一贯那样,淡淡地,却也略显紧张地试探着问道:

“L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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