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望面沉似水:“‘他们’,指的是谁?”
“韫州大户,”徐湛低声道:“以抚阳王家为首,还有鄞州许家……吴新林家。”
吴新林家,指的是林知望家,如果换一个人当着林知望状告他的家族,任林知望修养再好也很难容忍,这种宗法大于国法的时代,维护宗族利益是天经地义的事,林知望将来出将也好入相也罢,违背族人的利益就是背祖弃宗,要受万人唾弃的。
不过好在面对的是徐湛,他还能保持理智。当即沉下脸道:“事关者大,你可不要危言耸听。”
“学生所言句句属实。”徐湛起身道:“部堂与这些家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学生实不指望部堂能够大义灭亲,但求您为韫州城百万苍生计,帮先生一把,缺损的储备粮约四万石,府衙愿意从三家手中以市价购买,望部堂从中促成。”
林知望反而替郭淼担心道:“这么大的漏洞,郭文浩手里有那么多钱?”
徐湛道:“府衙扣押了所有涉嫌参与的粮商和吏员,让他们以资抵罪,能挤出一大部分。”
林知望点点头,沉吟一阵,发现徐湛还站在桌前,忙摆手招呼他:“你先坐下来吃饭,这件事我已然心里有数,自会处置。”他还不太习惯和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探讨大事,虽然徐湛看起来异常通透。
“谢部堂。”徐湛坐下来,又与林知望聊了些家常,多是林知望问,他在回答。
天色暗下来,雨越来越大,门外的青石地被冲刷的格外亮堂,雨水泄在房顶上用力溅起粼粼蒙蒙的雾,像黑夜里的一层白纱,原是很美的,却非要装扮成洪水猛兽要吞噬韫州父老的家园。
徐湛婉拒了林知望的留宿,为了那四万石粮食他已经出卖本心,出卖灵魂了。
“也罢。”林知望略有些失望,吩咐人备车,将何朗叫进来,交代徐湛说:“天黑路滑,路上不安全,让何朗送你。回去静一静也好,好好考虑我的提议。还是那句话,落叶尚且归根,咱们父子失之交臂十四年,不能一错再错。”
“大人,请给我一点时间,我……”徐湛支吾着,脑袋突然空白一片,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我知道。”林知望拍了拍他的肩膀。
徐湛点点头,跟着何朗出去,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消失在细密的雨中。
作者有话要说:
孩子,为了四万石粮食,委屈你了~
第17章滴血认亲(下)
二人行至门外时马车已经备好,松木车厢里装潢并不奢华,却异常舒适,一侧有小书架,车壁悬挂两盏防火灯笼。何朗见徐湛一门心思在车里的藏书,心里暗笑他到底是个读书人,试探般的轻咳一声,以强调自己的存在。
徐湛这才回过神来,抱歉的笑笑。
何朗也笑了,牙齿洁白,眼角挤出几道皱纹:“小相公真有本事,我们大人得有一年多没这么笑过了。”
“什么一年?”徐湛对何朗的印象颇好,除却刚刚遭到的粗暴待遇。
“一年前,府上的大公子殇逝了。”何朗长叹口气:“多好的人啊,温文敦厚,谦和有礼,最受大人喜爱,眼看要长大成人了,一场瘟疫就……”
徐湛听了,对林知望生出几分同情:“怎么会呢,京城发生过瘟疫?”
“并不是在京城。”何朗摇头道:“去岁北夷大军压境,扬言要扫平中原,韩学士受命北上和谈,咱们府上五爷奉命随行,大少爷也跟着去了,回来路过山西大同,恰逢鼠疫,起了悲悯之心,随地方官员四处转看,就染上了病,这鼠疫多厉害,染上一二日即死,圣上赐御医用了最好的药,也只拖了半个多月而已。”
“我不如林公子多矣。”徐湛轻叹道,心想换做是他,才不会因为同情去插手分外之事,出力不讨好不说,还搭上了性命。
“什么林公子,那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啊。”何朗有些激动道:“你们长得真像,举止也神似,他过世那年,只比你大两岁。”
徐湛沉默了,心里乱的很,他何尝不知道落叶要归根,从小也希望有爹有娘,一晃十四年过来,却早已经安于现状,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车厢里只听得风雨声和车轮压官道上的辘辘声。何朗见他阴沉着脸出神,暗叹一声没戏,兀自倚在靠背上打起盹来。
马车行至府衙侧门,车夫叫开了门,掀开帘子请徐湛下车,何朗已经醒了,就见徐湛从袖中掏出一只管形玉剑佩塞到他手里,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望着他颈上的抓痕悄声道:“今天实在抱歉,何大哥万请收下,多替我们大人美言。”
“不不……这可不好,”何朗推脱道:“你小小年纪,哪来这么贵重物件。”
徐湛只当他做做样子,摇头道:“诗会上所得,并不贵重。”
言罢便跳下车,打赏过车夫,跟随开门的白役进了府衙。
徐湛踩着一地积水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天已经黑了,常青翘首等候在院门口。
恰看见郭莘打着盏防水灯笼过来,遇上他略有些吃惊:“你回来了?父亲正找你呢。”
徐湛正担心郭淼的病情,连屋子也顾不得进,应一声就要到主院去看望。
“哎……”郭莘沮丧的喊住他,“爹爹心情不好,还考问我功课,你小心些。”
徐湛恍然,见郭莘这么垂头丧气,必是对答不出又被先生打骂了。好整以暇的向他发难:“先生病了,你不在床前侍疾,出来晃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