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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和第二章(1 / 2)

楔子

寂寂空庭,一炉沉香如屑。

他站在雕花窗格之前,微微仰起头,任微风轻拂脸颊。他的脸已经被毁去一半,从下巴都左颊俱是灼伤,已然结痂。他听见身后有轻盈脚步声响起,伸手在窗边摸索着,不太灵便地转身:“你来了。”

他的双眼已经看不见了。

微风轻拂,挂在窗格上的风铃又开始叮当作响。

“我原来以为,目不能视物会很痛苦,现在却知不是这样的。”他缓缓笑了,高贵、矜持却又有股坚定,“我还可以用手去摸,用耳去听,用心去看。庭院里的莲该是开了罢,我闻到风里有淡淡的菡萏香,听到叶子被风吹动发出沙沙声,有水滴从叶子上滑落下来,还有你。”

他慢慢抬起手,语声轻柔:“让我摸摸你的脸,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模样。”修长的手指仔细摸索了半晌,嘴角勾起一丝清淡的笑:“若是有一日我又能看见,我一定可以马上认出你来,然后……”

然后,我要去找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鱼汤和棺材

雪后初晴。天边的夕阳红彤彤的,有如火烧一般,映得江边薄雪也呈淡淡红色,煞是好看。

胡满脚步蹒跚,在雪地中踟蹰而行,所过之处留下一串鲜血。他是个恶名昭著的江洋大盗,却在踩盘子的时候遭了算计,落得这副狼狈不堪的下场。他长长叹了口气,撕下一块衣摆,蹲下身把脚底包上。被人围追三天三夜,脚下的那双软缎鞋子早被山上的荆棘沙石磨破,双足冰冷钝痛,怕是冻伤了。

他既渴又饿,慢慢往江边走去。这个时令,要捉到一尾鲜鱼恐怕不太容易。但是对于他这样功夫不弱的大盗来说,却也不太难。他摸摸衣袋,身上只有一块汗巾,几块碎银子,却没有火折。

没有火折,就意味着他便是捉到鱼,也只能生吞活剥。换在平日,他是绝对不肯受这种苦的,可是在饥寒交迫犹如丧家之犬的时候,他的眼中反而泛起几丝求生的光彩,他已经顾不到了。

胡满踉跄着走到江边,正要除掉外袍往水里走,忽听水声轻响。二十几步外的芦苇丛中露出半截船身,一个淡绿衣衫的女子正跪坐在船尾,将一块手巾浸在江水中,又捞起来将水拧干。衣袂拂动之间,露出一双皓白的手腕。

胡满眼中发亮,警觉地看了看周围,那些围追他的人已经被甩掉了,这荒郊野外,兰溪江上,再无人迹。他弓着腰,慢慢往小船靠近。那个跪坐在船尾的女子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有生人接近,又从身后的木盆上取出一件外袍,放入江中洗涤。

这件外袍显然是男子穿的。胡满脚步一顿,看着小船,似乎想隔着木板看出里面还有什么人。刀口舔血的日子越长,人也越是谨慎,唯恐出了一点差池。他想起江湖上的逸闻,似乎就有那么一位年轻公子曾出没荒山野地,身边女侍美貌如花,带着琳琅金玉,饮酒用银杯玉盏,唯恐别人瞧不见他们出自富豪之家似的,立刻就有江湖上最出名的大盗跟上他们。这大盗是出了名的杀人如麻、狡诈凶残,不知多少江湖豪客死在他的手上。那个大盗的尸首最后被人在一条山涧找到,双目圆睁,面部扭曲,只有眉心一点伤痕,除此之外身上就再没有伤痕了。

胡满想着这里,顿觉全身发冷,也不敢再挨近小船。

忽听船舱中传出几声咳嗽声,一个男子虚弱的声音透了出来:“颜淡、咳咳,颜淡你进来……”

那个淡绿衣衫的女子闻言连忙站起身,立刻撩起船帘进了船舱。而在船帘掀起后又垂下的瞬间,胡满已经闻到一股让人直咽口水的香气。这股香气,对于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是多么有诱惑力。

他心下一横,壮着胆子走过去。正好那个叫颜淡的女子又从船舱中出来,看见有个浑身肮脏、凶神恶煞的陌生人走过来,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语声颤抖:“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胡满立刻满脸堆笑:“姑娘别慌,我是个商旅人,只是路上遇到天杀的狗强盗,被抢去了身上货物,同伴都被强人给害了,只有我跑了几个山头才逃到这里来。”这句话倒不是全然撒谎,他身上值钱的东西的确都丢了,亡命似的翻过三座山头才把人甩掉。

颜淡眼中清澈,露出几分同情之色,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是坏人呢。”吴侬软语,颜色清丽,一笑之后更增丽色。

胡满心头发痒,又上前一步,长揖到地:“我逃难到江边,已经饿得走不动了,姑娘生得这样美貌,心肠一定很好,不知道能不能施舍我些饭吃。”

颜淡摇摇头,满是歉然:“我做不了主的,都得问过我家公子。”她转过身,小心地撩起一角船帘,生怕外面的冷风吹进去的似的:“公子,外面来了位商老爷,他说遇上强盗,已经好几日都没进食了,可以让他进来坐一坐么?”

只听船帘那头传来一个声音,就和先前说话的虚弱男子的声音一样:“外面风冷,让他进来罢。”

颜淡转过头微微笑道:“请进来罢。”她撩起船帘,让胡满进去。胡满目力甚好,只一眼就看清这双皓白的手生得好看,指尖柔软,绝不是练过武的手,甚至连重活都没做过。船舱中,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子裹着毛毯靠在软垫上,脸色苍白,颊上还带着点病态的淡红,有气无力地一拱手:“请坐。在下重病在身,就不起来行礼了,失礼之处,请莫怪罪。”

胡满心中大喜,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公子客气了。”他已是精疲力竭,只怕要修养两三日才能缓过来,可船上除了一个柔弱少女,便是一个重病在身的公子哥,等他吃饱喝足,三两下就能将人轻易制住

颜淡搬来一个软垫,请客人坐下,方才去照看角落那只热气弥漫的砂锅。胡满坐在垫子上,闻到砂锅里浮起的香气,腹中更饿,只有忍着:“两位怎会在这荒郊野外落脚?这一带颇为不安定,附近响马山寨不少,这真是太危险了,唉唉。”

那位年轻公子坐正了身子,一派斯文儒雅:“在下见这里雪景甚好,便租了小船想在江上小住几日。响马什么倒是没见过,却不能枉费了仁兄这般好心提醒,我们二人过了今晚便离开。”

胡满一眼瞧见对方束发的白玉簪子,通透无暇,光泽温润。他经手的金银财宝不少,一看便知道这支簪子价值不菲。这样一个年轻的富家公子哥跑来荒山野外赏雪,想来也是一介酸腐书生,出来做做几首小诗念念几句酸词。他心里这样想,面子上却装出一副钦佩的神情:“这样的雪景,也只有公子这样的雅人才能欣赏。不知公子大名,我这次脱险,回去一定为二位供起长生牌位。”

他话音刚落,只听颜淡扑哧一笑,只是一见自家公子看过来,连忙一吐舌头,竖起食指在唇上一点,三分俏皮七分乖巧。那年轻公子转过头来看着胡满,淡淡道:“在下余墨,这点小事,仁兄不必记在心中。”

胡满将余墨的名字念了几遍,确定江湖中没有这号人物。

外面的夕阳完全淡下去了,暮色渐浓,寒风呼呼。而船舱中的火盆烧得正旺,温暖如春,安宁祥和,完全感觉不到外面的寒冷。

颜淡拿起两块沾水的麻布,叠成厚厚的两块裹住手,将热气腾腾的砂锅端到矮桌上。只闻得香气扑鼻,砂锅犹自滚沸,冒着白泡。

这是一锅鱼汤,炖得已有些火候,汤都微微泛白,鱼身白腻,犹如凝脂。

胡满不由咽了咽口水。只见颜淡取了碗筷来,先舀了一碗,连同里面的一条鱼,放在他的面前:“请用。”然后再用勺子舀了半碗汤,跪坐在余墨身边,慢慢地吹着热气。

胡满两下三下便将一碗汤都喝了个精光,连鱼刺也顾不到,风卷残云一般把鱼肉也啃干净了。食物下肚,终于不再腹中空空,他满足地长吁一口气。

而余墨却一口也咽不下去。颜淡舀出一小勺鱼汤来,耐心地吹去了热气,送到他嘴边。他还没咽下,就掏心挖肺地一阵咳嗽,将鱼汤全部都咳出来。颜淡看来也是慌了,抬手在自家公子背上不断轻抚,语音温软:“公子,你若是不想吃,就不要勉强。等下你有胃口了就叫我,我再煮过。”

余墨点点头,靠在软垫上不说话。

颜淡又舀汤给胡满,低声道:“我家公子身子不太好。”

胡满接过碗:“身子调养调养就会好,只是这个福气,是别人求不来的。”他眼珠一转,心中已打定注意,这个病弱公子哥肯定是留不得的,反而是这个少女,俏皮可爱,温柔体贴,还有一手好手艺,抓回家当小妾也不错。

用过晚饭,胡满突然道:“我在这里又吃又喝的,没什么可回报两位,不如就讲一段故事出来听听。”

颜淡微微一笑:“好啊,我最爱听故事了。”余墨裹着毛毯靠在软垫上,一言不发。

胡满要说的故事是近来江湖中流传甚多的,也是最后一次试探对方,只要是江湖中人,绝不会没听说过。

“这个故事发生在青石镇上。一个穷小子,家中老爹死了,又没钱埋,只好拉到乱坟岗胡乱埋了。那穷小子还有些孝心,觉得把老爹扔在外面,尸骨可能会被附近的野狗啃掉,于是用铁铲挖了个坑。挖着挖着,突然听见咔的一声,只见土里有个亮闪闪的东西。你猜是什么?”胡满故作神秘,只见颜淡摇了摇头,又接着说,“那是一只金子做的杯子,已经扁了一块。穷小子跳下土坑,用手往下挖,不多时就挖出几块蝶形的玉璧来。他没见过值钱的东西,但是那些玉,就是毫不识货的人也能看出可以换不少银子。他捧着这些宝贝跑回家,连老爹的尸首也不管了。他挖到宝贝的消息很快就在镇上传开了,也渐渐传到别的地方去。不少人闻风而来,想找那个穷小子问话,推门进去却吓了一跳。你猜这又是怎么了?”

颜淡还是摇头:“猜不出。”

胡满抬手在桌上一拍,灯影跳了一跳:“那个穷小子已经死在自己家里,双目突出,脸色发紫,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他的尸首已经烂了,上面有尸虫爬来爬去,而他手中还握着那些从乱坟岗挖出来的宝贝。那些找来的人就把他手上的玉璧拿走了,可是不出几日,又全部死了,死状都是一模一样。”

颜淡脸上露出几分害怕,连一直半躺着的余墨都微微睁开眼。

“这就像是瘟疫,凡是碰过这玉的,每一个都会死。终于青石镇来了一群本事很大的人,他们一直找到乱坟岗里的古墓,闯了进去,只见古墓中间摆着一具棺材。这棺材很厚,木质也很好,还镶着金银。光是棺材就如此了,里面的陪葬品的价钱更是可想而知了。那群人撬开棺材,只见里面躺着女子,貌美如花,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胡满说到这里,语气也有些颤抖,“那女子突然跃起,手指插进领头那人的心口,将一颗血淋淋的心挖了出来。那人双目突出,脸上惊恐,连反抗都没有就死了。剩下的人立刻转身逃跑,回去一点人数,发觉还少了几个,但是再也没胆子去乱坟岗了。”

颜淡听得害怕,往余墨身边缩。余墨轻拍她的肩,低声安慰:“朗朗乾坤,天地正气,世上哪里有什么鬼怪?这个故事也是传出来的,越传越走样,别去相信。”这两句话说得甚是书生意气。

胡满只是一笑,没有反驳。

过了一阵子,颜淡突然道了句:“哎呀,我忘记把外面洗好的衣衫拿进来烘干了。”她站起身,急急往船尾走去。胡满就是看见她在外面洗衣裳才找过来的,心中暗笑她粗心大意,又觉得不精明的女子比较可爱。而余墨闭上眼,躺下不动了。

胡满看见时机到来,拔出袖中的匕首,慢慢走到余墨身边。

角落里的火盆烧得正旺,通红的火光映在躺在软垫上闭目养神的年轻公子脸上,更显得俊秀非凡。胡满突然扑过去,用手掌捂住了他的嘴,手中匕首高高抬起。只见余墨睫毛轻颤,慢慢睁开眼。

旭日东来,江边的薄雪化为水滴。

兰溪江上还浮着几片薄冰,江上小船正顺流北上。

一位年轻俊秀的公子负手站在船头,仰头闭目,襟袖翩飞,周围山岚正不断后退。他睁开眼,一双眸子竟是红色的:“你收拾好了没有?马上就要到岸了。”

只见船帘一掀,一个淡绿衣衫的女子走了出来,手上端的木盘盛了不少事物:“好了好了,你别催我。”她低下身,将手上的东西全部丢进江中。木盘顺着水流飘走了,匕首扑通一声沉入水底,水面上只浮着一套脏兮兮的男子衣衫,还有一只装着烂泥枯叶的紫砂锅。

“那人看来也是饿坏了,连树叶烂泥都吃得津津有味。”她嘴角带笑,仰起头看着身边的年轻公子。

“你明知道是什么东西,还敢端过来喂我,你的胆子可越来越大了。”他闭了闭眼,待睁开时眸子又变得漆黑,“我看你又不安分了吧。”这话是笑着说的,语气也不怎么像威胁。

颜淡微微笑着:“那个凡人心术不正,满身血腥,这么肮脏的精魄你都敢吃。树叶烂泥可比它干净多了。”

余墨回味了一阵,点点头:“的确不太干净。不过聊胜于无,太纯净的精魄吃了会遭天罚,我还嫌命太长?”他眯起眼,一脸满足:“你就想着,这是在日行一善。委屈自己,造福天下,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颜淡默然许久,还是忍不住说:“你这鱼精脸皮真厚。”

余墨看着她,半开玩笑:“这有什么不好?再说了,鱼和莲本来就是一对。我若是脸皮厚,你也一样。”他抬手一指,但见前方山岚辽阔,崖边兀鹰盘旋,最高的山峰上还覆盖着皑皑白雪:“我们到家了。”

喀纳什尔,又称铘阑山,在古语中是漠北之璧的意思。

铘阑山外,是一片广袤大漠,常年风沙肆虐。而山中却又是另一番光景。彼时铘阑山中的雪还未化,刚长成的幼鹰被雄鹰推下山崖,拼命打着翅膀飞起来;毛绒绒的小松鼠在松树中探出个头,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遭;胖胖的小老虎在雪地里打滚,不一会儿便被虎妈妈叼着拖回窝去。

真正的漠北之璧,却是山脉中的一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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