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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萧保持着这个能够最大限度不压迫到伤口的姿势沉沉的睡了一觉。
他又梦到了以前的事。
很小的时候,他就时常听见父母因为“那个女人”和“那孩子”而吵架,不明所以的他只能从周围听到一些模糊的只言片语,直到六岁的时候,十二岁的程启言因为母亲过世而被爸爸接了回来。
那一天,妈妈大闹了一个晚上。
小小的陆萧自然是偏袒妈妈的,他雄赳赳气昂昂的去了程启言的房间准备替妈妈讨一个公道。
但等见到满眼哀伤的程启言,他又卡在那里,呆呆傻傻的凑过去问,“你怎么啦?为什么这么伤心呀?”
十二岁的程启言低下头看着这个小小只的弟弟。
是那个破坏了他的家庭、间接性害死了妈妈的女人的儿子。
如果不是因为离婚后要带着自己过活,而王美心又不许陆镇声给他们任何一点钱,或许妈妈也不会因为过度劳累而死在睡梦中。
可是这个小不点实在是太过懵懂单纯了,程启言没办法迁怒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所以他淡淡的回答:“我妈妈去世了。”
陆萧露出惊恐的表情,他幼儿园的一个小朋友因为妈妈去世哭了好久,他弄明白去世是什么意思之后一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他捏着两个小拳头,跑到程启言旁边翘着脚去拍他的肩膀,“你……你别难过啦,我、我也可以陪你玩的!”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面交谈。
……是个小傻子,但还挺善良的。这是程启言对他的第一印象。
然后没几天,就发生了尿床事件。
小孩子对于有共同秘密的人总是会更亲近,再加上爸爸妈妈老是吵架冷战,他也不爱去凑热闹,于是就整天黏着新鲜哥哥求他教自己算数背诗。
然后他发现哥哥什么都会,任何问题都能被他轻松解答。
陆萧震惊了,崇拜了,彻底变成了哥哥的小跟屁虫。
程启言对于多了个小尾巴这件事倒是没多抗拒,但王美心却每时每刻都在压抑愤恨。
她格外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黏着那个女人的儿子,这简直是在打她的脸一样。
于是,就有了第一次的DNA检测。
陆萧那天放学回来,就发现了家里的不对劲。
妈妈的声音有种扬眉吐气的爽快,“镇声,我早说了,你顾念着父子情分,那女人却早早给你扣了绿帽子,这小兔崽子连是谁的种都不知道,还是尽快丢出去吧,也不嫌晦气。”
不明所以的他颠颠的跑过去拦在哥哥身前,“不可以!为什么要把哥哥赶出去!”却被爸爸一把推开,“回房间学习去!不许出来!”
再后来,连哥哥也不理他了。
在某一天回家之后,他就发现客厅里多了一份被撕碎的、新的检测报告,而哥哥的房间,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难过了很久,终于不得不接受哥哥不是他的哥哥,哥哥已经离开了的事实。
直到十二岁的那天,他听到了妈妈那通被威胁的电话。
那是他第一次感到愧疚和后悔,他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仅仅只是问了一句,就被妈妈恶狠狠的捂住嘴,告诫他不准把这件事说出去。
可就算别人都可以不知道,哥哥却是不可以的。
陆萧辗转找到了程启言就读的高中。
他历经好一番波折才在校门口蹲守到程启言。
十八岁的哥哥已经变得沉默寡言,再见到自己时,他甚至皱了皱眉头,黑眸中闪过一丝嫌恶。
第一次重逢,任凭自己追在他身后一直解释检测报告的事情,他也没有跟自己说一句话。
陆萧觉得一定是自己没有解释明白,所以他一有空就来蹲守,然后一遍又一遍的看着哥哥目不斜视的从自己身边快步走过。
傻傻的陆萧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绑匪盯上了。
那天他来得早,还没到放学时间,有个人说他知道有一道矮墙可以直接进到校园里,会更方便找人。
陆萧相信了他的话。
他被带到偏僻的巷子里,捂住嘴往车里拖。
陆萧吓坏了,他拼命的挣扎,手打脚踹胡蹬乱踢,但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敌得过成年男子。
那绑匪甚至低声啐骂起来:“操,犊子玩意劲儿还挺大,你老实点,乖乖让你父母给我送钱来,不然的话,我就把你丢去喂野狗!”
陆萧无法形容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
他直到如今都还记得那只手上腥咸的汗味和拼劲全力也无法挣脱桎梏的恐怖。
直到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放开他。”
是哥哥。
陆萧濒临绝望的眼睛里迸发出一丝希望,他挣扎得更加剧烈,甚至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一口咬住了绑匪的手。
程启言趁机一拳挥到了绑匪的眼睛上。
他趁着绑匪捂
', ' ')('住眼睛哀嚎的空档,拎起被松开的陆萧,还不忘在那绑匪的要害上补了两脚,这才迅速的离开巷子,顺手报了警。
陆萧被吓得一直抽噎,死死攥着程启言的手不放,程启言没了办法,只好将他领回了自己的出租屋。
他将冰箱里剩下的咖喱热了热,浇在饭上,看着陆萧一边打着哭嗝一边吃得头也不抬。
他沉沉的叹了口气,“回去吧,别再来找我了。”
陆萧咽下最后一口饭,急切的说:“可是哥哥……是妈妈她……”
程启言一针见血的问:“这些话,你为什么不对你爸爸说?”
陆萧呆住了。
他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选项,而随着程启言毫不留情的将原因揭露,他的小脸也越来越白,“因为你怕你爸爸知道之后,会迁怒于你妈妈,你担心自己的家会支离破碎,担心自己变成像我一样的丧家之犬。”
“回去吧,陆萧,我们从来没有和平共处的可能,我们,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陆萧浑浑噩噩的回到了家里。
可差点被绑架这件事还是被父母知晓,仅仅在第二天,就发生了王美心大闹学校的事。
她将事情扭曲成程启言因为怀恨在心,将继弟拐到巷子里欲行不轨之事。
她在晨会的时候,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对程启言进行了无所不用其极的谩骂。
“贱人生的杂种”、“白眼狼”、“强奸犯”,这些词语被加诸于程启言身上,成为了他心上永远都拔不掉的刺。
陆萧试图拦过,但王美心让人强行将他拉走,还在他挣扎之际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再向着他,我明天就从楼上跳下去,让你也变成没妈的孩子!”
他害怕了。
所以在这场伤害里,他成了令自己深恶痛绝的帮凶。
后来,学校顾及影响,在没有查明真相的情况下,将程启言开除了。
自那之后,陆萧就只在自己永无止尽的噩梦里见过程启言。
直到从惩戒列车的新闻里一眼瞥见程启言一闪而过的脸,他沉寂了许久的心才重新开始跳动起来,带着满腔负罪感不顾一切的来到了这里。
梦里的结局,依旧是在那间小小的出租屋,二十四岁的哥哥将一盘热气腾腾的咖喱饭递给了十八岁的自己。
陆萧流着泪睁开了眼睛。
其实在接过那盘子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这是一场梦了。
周身的酸胀和疼痛随着意识的清醒而逐渐复苏,陆萧难耐的喘了口气,却闻到了一股药味。
那药味离他的鼻子很近,好像是眼睛上的。
难道……
他偷偷转着脑袋看了一圈。
程启言并没有在屋里。
陆萧的心猛的一沉。他慌忙就要下地,因为挤压到伤口还险些直接滑到地上。
哥哥……离开家的时候,他就该对他们一家人失望透顶憎恶至极了吧?可即便这样,他还是选择救了自己。
可他一时的恻隐却招致了未来的断送。
他原本……原本的成绩一直稳定在全校前三名,他是那么想靠努力来证明自己、走出原生家庭的阴霾,可这一切都被摧毁得干干净净。
他是不是已经对自己这个扫把星容忍到了极点,所以在自己昏睡的档口片刻不停的离开了?
他拉开了车厢的门。
不远处的乘务员走过来说:“陆萧先生,被惩戒期间,没有惩戒师的带领,你不能走出这间屋子。”
“抱、抱歉……”陆萧摆着手,“我……我不是要逃跑,我、那个……请问你有看到程启言吗?”
乘务员点点头,“他在一个小时前从车厢里出去了。”
陆萧更加急切的追问:“那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会回来?”
乘务员摇了摇头。
陆萧的心忐忑不安的跳着,生怕这一次错过,下次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再见到哥哥。
他真的不能再忍受被愧疚煎熬的日子了。
只有在哥哥身边,承受了哥哥的怒火,他才能安心的睡个好觉。
他两手搅在一起,小心的打着商量,“那我可以在门口等他回来吗?”
乘务员有些奇怪,但也没有阻止,“可以。”
陆萧于是扶着门边,不住的巴望着一眼就能看到头的车厢。
但过度消耗的精力并不允许他这样一直站着,于是在二十分钟后,陆萧不得不蹲在了地上。
也好在这件类似睡裙的惩罚服下摆足够宽松,能够将他纤细的小腿一起遮挡。
他在越发的不安中害怕的抱住了自己。
如果……如果哥哥真的走了的话,下一次,自己要怎么找到哥哥呢?
哪怕自己这般低三下四的请求他的原谅,他也还是不愿意多看自己一眼吗?
是不是自己不该来找他?是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赎罪,只会让哥哥一次又一次想起不
', ' ')('堪的往事?他是不是又做错了,又或者,他其实嘴上说着让哥哥发泄怒火,实际上却只是为了缓解心里的愧疚,说到底,他不过是个自私又胆小的懦夫?
星星点点的眼泪挂上了睫毛,见不到哥哥的每分每秒对陆萧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程启言远远的就看见了蜷缩在那里抱着膝盖的一小坨。
这样的场景让他想起高中的时候,小学刚毕业的小不点也是这样,每天蹲在校门口等自己。
他都不知道这小子哪儿来的毅力,能一个人孤零零的蹲在学校门前,对一个冷漠的人一等就是一个月。
被敲碎的冰层下,程启言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的揉了一下。
他拎着东西,抬脚走了过去。
直到站在门口,程启言才看清陆萧把自己团得多紧,他周身轻颤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在哭。
……啧,眼睛肿成那样,刚上好药,这么一哭不是白上了。
程启言没好气的问:“不好好趴着,蹲在这里干什么?”
陆萧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骤然被希望的光亮布满,而后又收敛的道:“啊……我、我放放风……”
他的谎言总是这般拙劣,程启言不用细想就能知道,他是怕自己又一次离开。
但他好像已经习惯了永远都无法彻底甩掉这只跟屁虫,到现在……好像也没那么多烦恼了。
“进去。”他对挡在门口的看门狗说。
陆萧“哦”了声,然后他就在刚要起身的功夫,因为腿麻而扑到了程启言的腿上。
程启言:“……”
陆萧抱着他的腿,有些尴尬的说:“我、我腿麻了……可以等我缓一会吗……”
程启言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
将人拎起来后他又直接把人单手扛到肩膀上,咬牙在他屁股上抽了狠狠一巴掌。
陆萧自觉愚蠢,丧眉搭眼的挨着揍,也不敢吱声。
程启言把肩膀上的狗狗放在了桌前的座位上。
屁股挨到椅子的一瞬间,陆萧抽了口气,但哥哥没走已经是天大的幸事,罚个坐而已,他没有半点怨言。
而且……睡前那般撕心裂肺的疼痛,一觉之后,好像缓和了一大半的样子。
他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堪称被惩戒人劳模的问;“要、要坐多久啊?坐完了之后……还要挨打吗?”
程启言总是对这只蠢狗狗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将手里的保温盒放到了陆萧面前的桌上,“吃饭。”
陆萧这才意识到,除了早上胡乱塞了两口面包,他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原本程启言是打算在惩罚之后就去拿一份盒饭给他吃的,但看着熟睡的乖狗狗,他又莫名的纵容陆萧多睡了会。
如今已是夜幕低垂,算是晚饭时间了。
“哦……谢谢。”陆萧有些拘谨的去打开保温盒,“哥……额,你吃了吗?”
他及时将音节替换,因为担心哥哥动怒而紧张得心脏狂跳。
程启言佯装没听见,“吃过了,你快吃吧,一会还要晚训。”
晚训……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挨几下……
陆萧在心里叹了口气,扣得严严实实的保温盒终于被打开了盖子。
咖喱浓郁的香味顷刻间散发开来,金色的汁液浇在雪白的米饭上,美好得有些过分梦幻,梦境与现实的重叠更是让陆萧瞬间便潸然泪下。
一直在观察着他的反应的程启言微微蹙了蹙眉,“怎么了?”
那蠢狗狗睡着前受惊的样子让他心中发堵,又想着这小子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至少要让他好好吃一顿,恢复些体力才行。
但列车显然不会刚好做咖喱,所以程启言就拿了材料,自己去小厨房煮了一份。
他特意将材料熬的软烂浓稠,怕那咬了半天戒尺的狗狗嚼着费劲。
但他不知道陆萧为什么会哭。
他望向对方被压迫的屁股,“如果实在很疼的话,可以站着吃。”
陆萧摇了摇头,这次倒是没撒谎,一边舀了一勺放进嘴里一边小声说:“没……就是刚好梦见了咖喱饭……”
他一口一口,吃得幸福又满足。
程启言心里的那块石头,也终于放了下来。
……他怎么忘了,这只小狗向来很好哄的。
看着陆萧一如六年前一样,扒着盒子里的饭吃得头也不抬,程启言不知怎么,有种想要揉他脑袋的冲动。
他隐隐觉得,虽然很多事情已经改变,但也有一些东西,一直都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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