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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泽是跟着天兵一起离开天殿的。
明明对前路充满了恐惧,却咬着牙没有表现出丝毫退缩之意,他把腰背挺得笔直,做好了扛起苍生大任的准备,一如当初毅然步入轮回之门的样子。
天帝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阻拦,只在那背影即将跨出天殿大门时,用仙力送出轻声嘱咐:“孩子,遇事别太为难自己。”
咔哒一声脆响,大门重新关上,将一切变故都挡在门外。承德才似大梦初醒,不可置信地喃喃:“为什么,一定要把浮泽送到鬼王身边?”
“因为非他不可。”天帝闭上眼睛,藏住里头不合时宜的不忍,“庭审之后,诸位老君曾齐齐卜卦,所得结果却并不乐观,战犯身上竟仍存有覆灭三界的异变点,而此劫之解甚是明确,半在浮泽,半在鬼王,缺一不可。我之前也与你一样找不到理由,直到今日见到浮泽,才明白天道的指示没有出错。”
“鬼府的混沌丹如今寄生在浮泽身上。你该知道混沌丹意味着什么,鬼王若想要与孽力爆发的圭风战斗,定然离不开混沌丹的协助。”
天帝说得很慢,带着慈悲与苍凉。
“这不仅是三界的劫,也是浮泽必须自己跨过的坎,承德,尊重他方才所提的要求,让他自己去面对吧。”
天道决定好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
凡人中,尚有所谓大命格者可以摆脱宿命约束,而拥有无边法力的仙,却无一能够反抗天道的安排。
“嗯,承德明白了。”承德应答的声音很弱,落到地面上,很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唯有情绪始终堵在心间,闷闷的,找不到源头。
蛮荒之地,最初是祖神盘古创世时不慎遗留一处缝隙,后被仙界接管,便用来关押某些不能存于世间、却又无法妥善处理的孽力。它夹在人鬼两界边缘的尽头里,不属于任何一界,从仙界出发,需得先到人间借道,穿过茫茫汪洋到达海的尽头,找到最接近鬼府的区域,再用特殊法阵打开入口。
虽然仙界为此准备了很久,但当真上路时,除了一仙一鬼外,只有十名高阶天兵。重中之重还是关押战犯的囚车,从头到尾都是特地打造,鬼王又在外头额外多缠上了数十圈缚鬼链,圭风在里头躁动不安地发出嘶吼,有如困兽。
浮泽到时,时崤已经清点好了队列,正站在囚车旁说着什么,听见脚步声抬头,目光相对的那一刻,脸上冷意瞬间就被笑容取代。
“你来了,阿浮。”他对浮泽伸出手心,眼睛亮晶晶的,毫不掩饰其中愉悦,“这是你第一次主动到我身边。”
浮泽指尖一颤。
即便试想过无数次应对,但当真正面对这张脸时,还是会被骨子里的紧张与逃避所战胜,冷漠拒绝的台词消失在嘴边,最终只剩下无力的辩解:“我只到苍生身边。”
时崤依然在笑,没有收回手:“本座也是三界苍生中的一环。”
浮泽不想多加纠缠,隔着一步远的距离绕开他,直直朝队首的方向走去。
与时崤擦肩的那一刻,感知到危险已经晚了,垂在身边的手猛地被擒住,时崤拉起他的手,强行放到自己刚才伸出去的手心里。冰冷大掌迅速握紧,等到浮泽意识到要抽手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先机。
“放——”
“还要走很远的路,这回就让我说了算吧,阿浮。”时崤迈步到他的身侧,摇摇牵在一起的手,但也没再做出更多亲密举动:“只要你把手给我,我就保证不做其他的。”他说得极为真诚。
于是浮泽短暂地犹豫了。
这个动作不知为何刺激到了囚车里的困兽,圭风猛的地扑上笼壁,扒在栏杆缝隙上,杀气腾腾地盯着他们交握的两只手,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
“吼——吼——!”
这样近距离看,他的样子又变了,比起第一次被压上天殿还要更狰狞数百倍,周身皮肤竟是长出大大小小的肉瘤,四肢以诡异的角度着地,脸上皮肉松垮垂下,五官扭曲变形,就好像融化到一半又凝结的蜡,几乎没有了稍微可以称为人型的特征。
浮泽不由想起自己以前透过屏障见过的那些鬼,惨死的、吃人的、没有神智的。
时崤察觉到他的不安,悄悄把手握得更紧了些。另一只手点上囚车,鬼力注入,圭风便被无形的力量往后掀倒,暂时没了声息。
“鬼异变则入魔,而魔异变会如何,目前谁也不知道。不过别担心,他暂时还有一段距离。”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浮泽看着囚车,心中逐渐凝重:“还有多久?”
时崤摇头,没有正面作答。
“不拖拉的话,或许能在异变之前把他送进蛮荒——所以快走吧,趁着人间现在还未天亮。”说罢,便自顾自结束了话题,拉着他的手一同走向队首。
浮泽沉默下来,没有继续追问。
但也不再试图挣脱。
没有送别,一行人悄悄出发,踏上天帝打开的法阵,金光流转,再睁眼时,已经凭空出现在了人间。
', ' ')('此行人数众多,再加上圭风囚车所用材料与术法相克,现有的法阵并不能将他们送出太远,落地是某个沿海小镇,迎着昏暗月光,不难辨别周围是一处荒林。
浮泽将几丝仙力灌入风中,大致感知了一下周围环境:“此地距离海岸只有三日脚程,但是百姓密集,不便用术法驱车。”
时崤若有所思:“无妨,扮作出行的旅人便是,有囚车在旁,不用术法才是最稳妥的。”
天兵领队正在指挥部下分头检查囚车,他正是前些天跟在时崤身边的其中一位,大约是相熟了些,闻言也抬起头来表示认同:“殿下说得在理。”
时崤对他报以赞许一笑,“本座与仙君乔装成旅客,囚笼可以假做货物,诸位天兵则是车夫与随车护卫。待会天亮,还有劳诸位分头置办马车与其他行装。”
领队抱拳领命。
正要退下安排,却被一旁许久没有出声的仙君叫住:“大人留步。”
浮泽看向时崤,只是一眼,又极为不自然地垂眼避开对方的目光:“虽然只有三日,但囚犯太过危险,不该贸然离开视线。还是置办一辆大马车吧,内间恰能放下囚笼,你我守在外间。”
“外间是凡人丫鬟小厮坐的地方,空间狭小逼仄,仙君尊贵,怕是不妥。”天兵一愣。
浮泽平和地摇摇头:“我等此行的唯一准则便是守护三界众生的安危,没有尊贵一说。”
“仙君思虑周全,就这么办吧。”时崤适时插进话来。
浮泽下意识转头,便见对方已经走近到自己跟前,天边刺破黑夜的第一束微光洒在他的侧脸,更凹陷五官俊朗非凡。没有笑,也没有压迫,那双眼里满是认真,有一瞬间似乎并不太像阴邪的鬼王,倒像画像中那个正气凛然的将军。
“沿海多有富商往来,马车豪华些也不少见,仙君说得没错,守住囚犯才是第一位。”
“是,属下马上去办。”
集市不远,天兵乔装成普通家丁分头而去,很快就将东西准备妥当,回来后又合力将囚笼安置进马车里,浮泽抽空去换了一身粗布白衣,再回来时,恰见时崤钻进马车检查,侧身扶在车门边上,对着天兵交代什么。
他也没有娇气,将华丽鬼袍换成了普通素雅的衣裳,说话间,另一手时不时敲在囚笼上,警告躁动的圭风。
不知是不是浮泽的错觉,从踏上人间的那一刻起,时崤就变得……无法形容的严肃。虽然还是有说有笑,但在正事面前,却彻底收起了一向的慵懒与轻佻,展现出某种上位者的魄力,总是能冷静又迅速地将所有事情都办得井井有条。
浮泽说不清楚自己心中的矛盾。
撇去那些私事,至少在这件事情上,这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合作伙伴。
那头,时崤结束了对话,抬头便见浮泽一身书生装扮,表情呆愣,像极了从前的宴江,心中一动,挂上笑容跳下马车,大步走到他的跟前:“马车还得稍微改造一番,内间需要加固与封窗。方才我见放下囚笼后还有剩余,便要他们将外间挪宽些许,不会太久,大概正午过后便能出发。”
他太坦然了,倒显得浮泽有些不自在,张张嘴,最后只说了一句:“有劳鬼王。”
“劳的是诸位天兵。”时崤笑得更真切了些,眼底在浮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闪过一抹狡黠,又迅速隐去,“不过阿浮,待会出了这片林子,可就不能这么叫了。”
浮泽顺着他的示意望向马车。
“马车里是富户人家重病的嫡子,不能轻易见风,此行打算出海寻找世外高人求医问药。方才与我们交谈的是管家兼车夫,人称派叔;你是少爷的书童阿浮,我是少爷的小厮,你该叫我——崤哥。”
毕竟是在人间走动,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身份。时崤仔仔细细地介绍了一遍,只是说到最后,语气中已经带上无法掩盖的笑意。
浮泽收回视线抬头,便对上对方直勾勾的目光。鬼使神差的,他反驳了一句:“按年龄算,我才是兄长。”
“但阿浮长得太小了。”时崤又走近了一些,似乎是一个想要将他涌入怀中的姿势,又好像只是单纯的比量,对比出明显的体型差距来,“我很乐意叫啊阿浮哥哥,可别人不会相信的,我们的目的还是少引人注意,不是吗?”
被树叶粉碎的点点日光从头顶上投下,奇迹般地消融了这个动作附带的压迫感,只剩下亲密。浮泽又一次感到无措,心跳变得荒乱,不知该不该继续站在原地。
好在马车边的“派叔”没有注意到其间氛围,在那头朝这边大声呼喊,打破了尴尬的局面:“仙君殿下、鬼王殿下,可以上路了。”
浮泽一口气还没松下,时崤已经自然地将他的手握进手心。五指收紧,占有欲隐晦到指尖,除了身体主人外,谁也无法发觉:“走吧,阿浮。让你站了这么久,我这个当兄长的可要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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