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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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是为月圆,是为中秋。

锦县所属的这一片西南地区,其实是百年前才因战败而归入大闵王朝所属,算来到如今也不过换了三代人,又因为偏远闭塞,所以许多风俗习惯尚未完全被大闵所同化,好比中秋这样的大节,锦县民间几乎不会大肆庆祝,只当做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节罢了。

其他人家尚且如此,对于没有当家操持、没有家人可团聚的宴江来说,只会更甚。今日他同往常一样出了摊,也就隔壁摊位卖馅饼的林小哥儿送过来了一个素饼,饼子里头包的是红豆沙,他咬了一口,香甜软糯的味道在嘴中弥漫开来,心情便也难得得轻松起来。

这节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算过了,该干嘛干嘛,平淡乏味。

到了傍晚,仍是披着火红夕阳回到草屋,今日的鬼王却竟不像往日一般闷在卧房中,而是坐在厅中,执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白玉壶盏独自小酌,狭窄的厅中浸满了酒香。

见书生进来,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勾起一抹慵懒的笑,放下玉壶将人唤到跟前来。

宴江不敢违抗,将书篓卸在墙角,依言上前去,唤道:“大人。”

这时崤生前是武将,身形极为高大,此时又坐在高脚的紫木椅上,端的十足十鬼府之主的气势,即使宴江站立着,也没有高出他多少,反而被对方强大的气场压得死死的。

他不敢与时崤对视,只能垂下眼睑,盯着自己的脚尖。

好半晌没有听到对方开口。

视野中却是突然出现一抹黑底金边的色彩,是鬼王骨节分明的手,两根惨白的手指捏着小小的白玉盏,稳稳地送到宴江面前,其中所盛液体微微发黄,一股酒气直扑入人鼻腔中。

“上好的佳酿,算本座赏你的。”鬼王说得漫不经心。

宴江却是一僵。

抬头,见鬼王神色不似说笑,忙连连摇头:“大人,我不会饮酒。”

酒可是有钱人家才配享受的消遣,像宴家这样的贫穷,莫说宴江是读书人,饶是宴江父亲在世时,也只得逢年过节小酌一口尝尝鲜。

宴江长这么大可还从未沾过一滴酒,更何况这酒是鬼王手中的,来历不明,他哪里敢喝?

只是时崤今日却不知怎的兴致格外的好,将他的拒绝听进耳朵里,居然也没有恼,算准了书生不敢跑,将杯子又往前伸了些。

“这可是你们人界献给帝王的贡品,你这辈子也就这次机会了,莫要不识好歹。”他似乎是想放缓声音哄劝,可惜身份使然,说出来的话还是冰冷无比,更像是命令,“不醉人的,喝吧。”

温润的杯壁直接抵上宴江的唇,将那片红色沾湿,一片亮色。

宴江只能心中一横,乖乖就着鬼王的手喝下这半杯酒。

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入口先是沁人的凉,夹杂着酒精特有的辛辣,急急吞下后,一股酒气从喉咙烧到腹中,才奇异般地回味出一股桃子的香甜,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坏。

时崤见他果真喝了,便也不再继续为难,挥挥手放了这书生自由。

今年的夏天实在是太热了。

不像富人家中可以运冰块降温、可以叫丫鬟打扇,像锦城这样的地方,大多数百姓家中连根正经扇子都没有,只能硬生生扛着暑气,一天下来,浑身上下都被汗湿好几个来回。

宴江不需要干活,倒也还好,但背着书篓一来一回,不免也出了些汗,见天色还亮,便打了些水,躲到后院围墙与屋子的夹角中洗澡。

清凉的井水水浇过身子,也不是很冻,他边舀着水,边感受到嘴里残留的淡淡桃香,暗自庆幸那酒应该不是太浓,自己喝下之后也没有旁的反应。

屋内仍旧独酌的鬼王操控那丝鬼气窥得他这份想法,看好戏般地笑了笑——这酒压根就不是什么不醉人的酒,反而是因为太过醇厚,喝下腹时不觉,等到发作起来,这样一个小书生可根本抵挡不住。

可惜宴江无知无觉。

直到洗过澡,又收拾了一番屋子,他才渐渐觉出些头晕来,脸上热得厉害,虚虚走了几步,原是想回卧房休息,却差点撞上站在窗边的鬼王。

视野里天旋地转,五感都被酒劲麻痹得混乱无比。

鬼王说了句什么,一手将他拎到床上,他也不晓得拒绝,眼睛一闭,直接缩在凉凉的丝绸褥子中,整个人飘飘然。

酒或许是个好东西。

迷迷糊糊中,宴江脑中各自胡乱的想法乱窜。

不过今日那酒所用的杯子,似乎是鬼王喝过的……

与正常睡眠不同,醉酒后的昏睡更像是精神被强行拖入觉中囚禁起来,虽然睡时又沉又香,可睡醒之后,却完全没有休息后的爽利,反而累极。

也不知睡了多久,宴江忽然心中一紧,有两分思绪从黑暗中挣脱出来,便察觉自己的头一抽抽的钝痛。

他没有睁眼,只感觉四下静悄悄的,该是还未天亮。

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候醒来,好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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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没有醒透,无意识地咂咂嘴,就要重新睡过去。

耳边却在这时突然炸开一声铜锣声。

当——

夜里寂静,显得这锣声巨响无比,绵长的余音在小小的空间中不断撞墙、反弹、再撞墙,绕梁不绝。

无比熟悉,是反复出现在噩梦中的,所有恐惧的开端。

宴江骤然瞪大了眼,就看见五步远之外,果真伫立着那具恐怖僵硬的无头男尸,正持着锣,正正面对床的方向。

没有任何理智可言,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那种以为看见了生的希望,却再度被打入绝望的经历实在给他留下太大阴影,他怕极了这血淋淋的断颈,比怕鬼王还要怕。

却不知道这无头男尸实际上并非厉鬼,反而是时崤的左右手,名为康沅。

康沅生前是前前朝的忠烈文臣,因为劝谏昏君而惨遭杀头,故而死后鬼魂一直维持着头身分离的状态。原本头倒是在的,后来他嫌那头时不时就要滚落实在累赘,左右也不影响行动,干脆就不带了,寻了一柄鬼锣代替他说话,倒也方便。

鬼府事变那一夜,是他护送重伤的鬼王逃到人间来,这也是时崤如今还能信任的唯一一个下属。今夜月圆,他趁着鬼门大开的时机,躲过假鬼主圭风的监视偷溜到人间来,给真正的鬼府之王汇报这一月来的情况。

正说着呢,就被人类一声惨叫打断,主仆俩人都愣了一下,时崤回头一看,就见方才还好好睡着的书生整个人都缩到了墙角,将自己牢牢裹在被子中。

康沅也“看”见了,想了想,又敲了一下锣。

他说:“您的人类仆从好像是在怕我。”

可惜宴江听不懂,锣声一下下敲在他脆弱的神经上,身体抖得越发厉害。

时崤本不打算理睬。

正打算转回头与康沅继续说事,眼角却瞄见宴江情绪波动之下魂魄不稳,那本就不多的魂气又被抖散掉一点。

想到精心养出来的食物就这么糟蹋了,未免可惜,便顺势坐到床边上,尽量平和地安抚道:“那么怕本座的属下做什么?平日里也没见得这么怕本座。”

同时驱动埋在人类体内的鬼气,准备直接将他弄晕算了。

却没想到鬼气还没来得及驱动,吓到慌不择路的人类竟然裹着被子一头撞到他的身上,他伸手阻住了那差点滚下床榻的身体,就变成了一个类似揽抱的姿势。

低头看去,宴江已是怕到神志不清,抓到一个实物,便不管不顾地紧紧攥住抱住,他压根不知道自己抱的是鬼王,也没想到鬼王与无头男尸一样都是鬼。

仅仅只是人类恐惧时的本能,想将自己躲进什么里头,好从总汲取到些安全感。

鬼王一时无言。

平日里见到他恨不得躲到墙角去的懦弱书生,此刻居然一手紧紧攀着他的肩头,一首攥紧他的衣袖,将泪湿的脸埋进他的胸前,真真是一个奇观。

换了别人,哪怕是时崤在鬼府从小养大的那只三头犬,都是不敢与鬼王如此亲密的。

康沅甚至已经断定这人类死期就在今夜。

却见自己铁血无情的主上,堂堂鬼府之王,低头嗅了嗅人类身上的味道后,就这么放任对方扒在自己身上。

——得亏他没有带着自己的头出门,否则此时表情怕是怪异得很。

主仆俩被这一打断,都没有了闲情逸致,匆匆交流过剩下的事情后,康沅便拎着那面罪魁祸首的小铜锣,无声无息地化作一团黑雾,消失在草屋里。

时崤这才放开方才捂住人类耳朵的手。

低头又嗅了嗅,还好,剩下的九分魂气好歹还是保住了。

但因着不太稳的缘故,香气依旧格外的浓烈,环绕在两人周身,迟迟没有散去。

时崤深吸了好几口,觉得鬼气又隐隐躁动起来了,干脆从自己胸前挖出书生泪湿的脸,强行勾着他抬起头来。

倒是还行,泪痕在白净的脸上也不丑,没有头一次见那么狼狈。也不知道是激动使然,还是还未完全消散的酒劲使然,这脸红得厉害,比起以往的唯唯诺诺的不起眼,多了一丝灵动的艳色。

鬼是不受人间道德条律约束的。

时崤没有什么犹豫,直接低下头去,用唇封住了书生微微张开的嘴。

舌头轻巧地探进去勾弄,轻轻一吸,鲜美的魂气就混着酒香滑过喉咙,被他吞食入腹。

书生僵硬的身体随之微微软了下来。

鬼王却不放手,明明已经吃下魂气,还意犹未尽地在书生口中逗留了好一会儿,舌头如同一尾冰冷的蛇,慢悠悠地在温软的巢穴中游走,将宴江口中独特的香气尽数搜刮一遍。

末了,察觉到书生快要窒息,才舔舔嘴唇退开来。

其实取魂气根本不需要这么贴近的方式,只是时崤今夜突然兴起,有了这样的想法,就直接执行了。

或许是书生身上的魂香、酒香,与独特的淡淡墨香混在一起的味道格外好闻,又或许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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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身仇人的后代只能倚赖在自己怀中的样子过分有趣。

时崤捏了捏书生泪湿的脸。

眸中红光一闪,放出一缕鬼气,怀中无意识抽噎的人类便彻底抛下恐惧,重新回到沉沉的睡眠中去。

这人类,倒是越看越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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