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窗后,长陵将信放到方烛伊的桌上,看她小小的桌案上摆着一小罐一小罐的胭脂水粉、毛笔的挂绳上坠着一朵小小的玉雕灯笼、木牌上的“方烛伊”三个大字后还用蝇头小楷描了一朵小小红莲,满满都是少女的气息。
长陵向来不大会留心这些,但她忽然觉得,其实这些“可有可无”的小细节,恰恰说明了东西的主人无忧无虑、心思烂漫,才能将诸多平平无奇勾勒出令自己欢欣的样子来。
她没头没尾的想:如果大哥还活着,以他那婆婆妈妈的性子,想必也会给自己捣腾这一堆有的没的,然后成日跟在自己身后,说什么“女儿家吃穿用度当然得讲究些”“我妹妹好好打扮一番自是天下第一美女”这种令她直翻白眼的话。
想到这儿,长陵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然而笑意只停留了片刻,又沉了回去。
世间之事,没有如果。
窗又被人轻敲了两下,长陵徒然心乏,立刻上前去,“吱呀”一声拉开窗,训人的话还没出口,就对上了来人澄澈的目光。
搭在框上的手忘了放下,长陵看见他就这么出现在眼前,倏地愣了。
“我,我在你家门外等了半天,一直没看到你……”叶麒似乎也被突然开的窗吓了一跳,“没想到,你真的在这儿……就你一个人么?”
长陵心不在焉的点了一下头,控制住自己没问他这几日跑去哪儿,只道:“你怎么在这儿?”
“找你。”叶麒静静凝着她,难得没有打趣,“以后我只要出现在你的面前,就只有这个理由。”
这句话,平平无奇的,却好像长了手毫无征兆的在她心里悄然的捏了一下,长陵眼皮一垂,道:“找我有事?”
叶麒欲言又止,“……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
“嗯,我要睡了。”
她随口搪塞完便想关窗,叶麒出手如电别住窗门,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现在天色不早了,但是,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可以么?”
“去哪儿?”
叶麒一脸的真诚,“到之前还不能告诉你,但我保证不会坑你,我想……那地方你一定会很想去的。”
什么地方还不能说的?
长陵眉心一蹙,砰一声将窗门关上。
“……”叶麒的脸差点被这个闭窗羹拍飞,他有些手足无措的挠了挠头,又踱到门边,刚想敲门,门就心领神会的一开,门边的美人手中多了一柄剑,端是一番要上阵杀敌的架势,“天亮前能赶回来么?”
叶麒顿时眉开眼笑,“回来之前还能带你去吃阳春面配馄饨。”
马儿早就备在院外,两人一人一骑飞驰而行,到了城门前,叶麒一亮腰牌,城门守军便乖乖的开了门,一个屁也不敢放。
长陵不知叶麒要把她领到什么地方,但瞧他这番架势,倒像是早有准备。
山路多有崎岖,马儿到了山腰时再难登行,叶麒吹了个哨儿,很快便窜出一个前来接应的青年,交接了马儿后,又带着长陵飞快越阶蜿蜒而上。
这座山不算是奇峰,对习武之人来说,攀到顶也不过就是两炷香的功夫,山上阔叶林居多,待到密林深处,连山泉声也听不清了,只余风声徐徐低语,宛若哀鸣。
眼看像是被拐到什么深山老林,长陵终于憋不住问道:“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叶麒足下一顿,眼神自然而然的望向前方,长陵一瞬间意识到了某种违和感,她没有再问,而是一步步往前踏去。
穿过最后一棵挡住视线的古树,她止步于数丈之距,看到北月之下,山石绣错之间,一座墓冢耸立其中,碑上正中刻字:越公长盛之墓。
第六十章: 掘坟
长陵一直都知道,大哥死了,越家只剩她一个人。
从雁国一路走来,从许多人的口中听到了关于越大公子、越二公子的传奇故事,她恍恍惚惚间开始习惯,习惯明明对她而言只是很近的事,却过了很久很久。
十一年这个数字,就好像是说书人口中一带而过的一句话,昨日之遥遥不可及,倒不如不思不念,只要一心一意往前走,尽力报仇就是。
可是这一刻,她猛地想起了一些琐碎的往事——大哥总喜欢在军帐中舞文弄墨,她嘲百无一用是书生,而大哥总说什么武征天下、文治天下的高谈阔论,她笑他“你有本事拿下天下再说”,大哥就会似模似样的说“实在拿不下的话,要是我妹妹能嫁个有本事的,以后我做国舅也乐得逍遥啊”,每每一调侃,准要挨长陵的揍。但是更多时候,长盛总是殚精竭虑的为兄弟筹、为百姓愁、视外敌如仇,他总有忙不完的事,而自己除了帮他上阵杀敌,冲锋陷阵,好像也帮不了更多了。
有一次她问大哥:你这一生何所求呢?长盛是怎么回答来着?喔,是了,他说……只求一个无愧于心。
忽然之间,长陵真真切切意识到,那些横刀跃马的战场、坚定不移的雄心、叱咤一时的传奇,都已经化作了一轮孤月,一抔黄土。
没有人会在意那些无从查证的真相,正如越家军永远无法重现,正如她站在这座墓碑前,生与死的距离有多远,山峦不知,夜风不知,只有她知道。
长陵的脚步非常沉重,近乎是吃力的迈到墓前,她已无暇顾及身旁的叶麒会作何感想,便想跪下身来。他突然间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堪堪稳住了她的身形。
她困惑不明,叶麒把她带到了这儿,却又阻她跪拜,这是何故?
“你看那儿,”叶麒指着数丈边上另一处坟冢,“那是越二公子的陵墓,你觉得,那棺木中躺着的,是真的越二公子么?”
长陵答不上来,她也没有领会叶麒这么问的用意。
“我知道不是,你也知道不是,但我今早还是派人撬开了越二公子的坟……”叶麒的声音轻缓,“棺木之中躺着的,是一具男人的尸骨,是沈曜为了欺瞒天下人,埋下的谎言。”
长陵整个人一震,哑声道:“你、是说……”
“你说过,你与越家……有渊源,”叶麒深吸一口气,“若是越大公子的尸骸摆在你的面前,你能认得出么?”
这句话包含了太多的深意,一股没由来的颤意从腰脊窜上头皮,麻的她面色全无,想要开口,迟迟没有发出声来。
叶麒另一只手也握住她的臂弯,“什么都别想,只要回答我,能认得出么?”
不知是因为她的身子太凉,还是他的手热,一股暖意透过薄薄的单衣渗到体肤上,长陵回过神来,对上他瞳仁中的光亮:“能。”
“好。”
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