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绪微微眯了眯眼,忽然低下头来,看着那双还是和方才一样平静,含着温柔浅笑的眼眸。
这双和妙音相似极了的眼睛。
谢安不动声色,还是保持着和刚刚一样微微低头的状态。
下一瞬,她脖颈上就已经多了一双男人的手,手掌之下,刚好就是一下下跳动的动脉。
即便卫绪喝了她放了东西的酒,稍稍用力,还是可以把轻而易举地掐死一个女人。只不过卫绪还没有想让她现在就死。
那双手上的力气不是谢安能比的,只是几秒,她就已经无法呼吸,脖颈以下的部分仿佛已经不是她的身体。
卫绪像是忽然醒了酒一样,盯着她面纱上的眼睛,突然笑了一声,几乎一字一顿道:“本王还差点信了你就是贾容送来的那几个西域来的女人之一……谢家长女谢安。”
听到卫绪叫出她的名字,谢安微微蹙眉。刚才在卫绪想要伸手来扯她面纱的时候,谢安就已经多多少少猜到了一些,只是没想到他甚至知道她是谁。
说完这句话,卫绪忽然又阴恻地笑了起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般,放在谢安脖颈上的那只手忽然再次用力,看到谢安原本红润像是一掐就会滴水的双唇慢慢变紫,才又突然道:
“……你与她的眼睛长得极像……”
谢安微微偏头,避开了卫绪的目光。
在来平王府之前,卫怀柔就把有关卫绪的事与她仔细说了。她知道卫绪刚才那句话中的“她”指的是以前服侍过他的婢女秦妙音,所以才模仿画像中秦妙音的样子改了眼上的脂粉,多了几分与秦妙音的相似之处。再加上酒中的蛊毒,所以卫绪才会产生觉得她是秦妙音的幻觉。
只是没料到,卫绪摆脱幻觉的时间比她和卫怀柔想象的时间要短许多,他的猜疑心也没有谢安想的那么少。
既然他已经知道了她是谁,卫绪也只要稍稍用力她便会死在他手上。那么她能做的,也只有帮卫怀柔争取一点时间。
只是没想到,会结束地这么快。她离开谢府的时候,甚至还没有去看祖母一眼。答应卫怀柔的平安,她或许也做不到了。
她觉得不恐惧,只是有些遗憾。
“秦……妙音,或许还,活着。”卫绪掐住谢安的脖颈的手用的力气几乎要把她捏断。谢安望着卫绪,在他说完秦妙音的眼眸与她极像的那句话后,说出这句。
果然,卫绪有一瞬间松了手。
但还没有来得及等谢安喘气,脖颈上的那股力道又猛地加重,有血丝顺着嘴角流下。
“还活着?”卫绪喃喃自语地重复了一遍谢安刚才的话,忽然大笑了起来,靠近过来盯着谢安的眼睛兀自摇头,“活着又有什么用?她能带给我什么?我要的是皇宫里的位置,她的死活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卫绪说完,忽然面前的人是想要拖延时间,他掐住谢安脖颈的手最后一次加重了力道。
谢安猛地咳了一声,刚才的剧痛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的模糊,意识已经涣散。
在她想要闭上眼的那一刻,脖颈上的力气忽然消失,卫绪的那只手也一下子松了开去。
“姐姐。”
谢安听到卫怀柔唤她的声音。
她睁开眼,看到的事卫怀柔的眼睛。前一瞬是她从没见过的阴戾和极重的杀意阴冷,但下一瞬仿佛又变回了平日里的温顺。但温顺底下,她却感受到了满是懊悔自责还有担忧。
那点温顺好像是在哄骗她。
他的长睫带着细微的颤抖。
这句话后,还有关节脱臼断裂的声音,清脆地响起在长廊里。
直到看见风月带着谢安的身影融在夜色中,最后消失。卫怀柔才回过头来,方才眼底那点温顺已经消失殆尽。
卫绪死死盯着卫怀柔,直着身子站了一会儿,低下头去看了一眼已经骨节断裂,往下无力垂着的右手,忽然摇着头笑了起来,对着卫怀柔,又像是喃喃自语地:“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不是平王,我是老皇帝要册封的太子!”
说到“太子”两个字时,卫绪像是忽然振奋起来,盯着卫怀柔,阴恻恻道:“你这样不伦不类的东西,凭着长得与那个晦气的废太子有几分相像就敢来杀我?!”
“来啊!”卫绪说着说着忽然对着卫怀柔大笑起来,转身从身后开着门的厢房里拔了一把剑,指向卫怀柔,咯咯笑道,“本王倒是要看看,是你厉害,还是那个畜生厉害!”
说着,卫绪便朝卫怀柔冲了过来,剑锋正对着卫怀柔的胸口。
卫怀柔抬眼,眼底倒映出卫绪手中的剑光,只是寒霜般没有情绪的模样。
他没有躲,伸手握住了卫绪手中的剑锋。
剑锋割破卫怀柔的肌肤,染上了几道血色。
剑被握住,卫绪用了最大的力气也没有拽回来,他忽然才明白到几个月前他派去谢府打探卫怀柔武功的那个死士在几日后被谁生生挖去了双眼。他的瞳孔微微缩了缩。
等卫绪反应过来还要再刺的时候,手中的剑却受到反向的力道,清脆的一声,落入长廊外的杜若花丛中。
手中没有了剑,卫绪往后踉跄了两步,往后退进了身后的厢房里。
厢房里没有点灯,卫绪伸手想要打开厢房里的木窗逃出去,手刚触到木窗的窗棂,却被拽了回去,狠狠跌落回了厢房里。
卫绪张嘴想要喊人,却感到背后有微凉的东西触碰到肌肤,往下扎了进去。细微的刺痛感后,他才反应过来想要用力转身,却感到身体僵硬麻木几乎动弹不得,也才看到站在他身后的卫怀柔。
月色照在卫怀柔的脸侧上,卫绪才看到他耳后的那两颗血色的红痣。
一瞬间,卫绪睁大了双眼,他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
卫怀柔微微垂睫望着他,眼底像是带上了一丝怜悯。
卫绪死死盯着他,眼里满是惊讶、仇恨、愤怒、不甘,还有一点绝望。这些神情都在表明着他在想些什么。
卫怀柔慢慢蹲下身来,望着瞪大双眼不可思议的卫绪,饶有趣味地笑了笑,伸手挑起卫绪的下巴,一字一字又带着和刚才宴席上一样的温顺笑意,慢慢道:“我就是那个该死的畜生,晦气的废太子。不过让你现在知道这些,你也不亏。”
卫怀柔顿了顿,牵起一丝温顺又灿烂的笑意,从衣袖间取出一枚极细的银针。
他伸手扯开卫绪的衣衫,让银针顺着肌肤一点一点滑落,直到停在某个地方,才一下用力地扎了进去。
银针刺入皮肤的一瞬间,卫绪的身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原本粗重的鼻息变得缓下来,最后变成有规律的轻浅的呼吸声,只是眼睛还死死盯着卫怀柔,满是恐惧。
他自己仿佛也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他苦苦准备了十几年的东宫里的位置将永远不可能再属于他,迎接他的,只是一个半死不活、甚至称不上人的东西。
卫怀柔垂睫,睥了一眼僵硬倒在地上的卫绪,不带情绪地牵起一丝笑来,在喉间涌上血腥味的最后一瞬,接着刚才的话对着卫绪轻声说了一句:
“是吧,我的好哥哥。”
第七十七章
已经入夜,淡得像水般的月色透过轻薄的蝉纱窗照了进来,覆盖在卫绪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死人般的暗灰色。
只剩下像是带了诅咒般神情的瞳孔还直直地睁着。
卫怀柔微微皱了皱眉,伸手将卫绪的眼睑轻轻合上,才起身,将刚刚扎入卫绪后背的那枚银针取出,用卫绪身上的衣角慢慢地用力来回擦了擦,才重新放进袖中。
想起刚刚还碰了卫绪的下巴,他觉得有些恶心。只是这里没有净手的地方,现在也来不及再去找地方洗手。
卫怀柔慢步走出昏暗的厢房内,回身,伸手将向外敞开的屋门轻轻合上。余光最后瞥了一眼平躺在床榻上的卫绪,还有已经收拾好的、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屋内。
出了屋内,他才呕出一口血来。吐出的血顺着嘴角流到脖颈,又滴落进了衣襟下,沾挂在了肌肤上。
顺着月色,能看到他吐出来的血艳红中带了一丝紫黑色。是中了毒才有的颜色。
可他明明已经将饮入肚中的酒呕了大半出来,却没想到还是中了蛊毒。
长廊里还能隐约听到正厅传来的珠玉酒盏倒地碎裂、喝醉了酒在乱说胡话的声音。浓重的酒味混着菜肉的味道顺着长廊飘了过来,覆盖掉了那点浅薄的血腥味道。
卫怀柔垂眸,抬手抹掉了嘴角上的血迹,面上没了刚才对着卫绪的那一抹笑意,又是没有情绪、好似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
*
弯月已经挂上了府邸上的屋檐,已经是将近亥时的时候。
绣云不敢站在谢府正门等人,便提了灯笼站在侧门外。她提前给了钱与守门的家将,随口找了理由,所以现在侧门只有她一个谢府的丫鬟。
距离大姑娘出府已经两三个时辰的时间了,现在却还迟迟没有看到人影,甚至一点消息都没有。绣云不敢走到别处去看看,怕又惹出别的事来,便一直站在侧门等着,此刻长街上的灯都已经暗了,若是谢安回来,也能第一眼看到她手中提着的灯笼。
只是等得时间越久,绣云心里便更慌,心里那种不安的念头越来越重,攥着灯笼的手上也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来。
谢安只与她说了今天若是出了什么事,让她不要害怕,但没有与她说到底会出什么事。绣云又想到这两日谢安都留在卫怀柔的屋子里,直到入夜才回到屋里,回来的时候也都抱着镶了
铃铛的衣物交给她让她小心清洗,千万不能弄破了,便觉得更有什么事瞒着她,甚至不是什么小事。
夜里有冷风吹过,绣云哆嗦了一下,连忙去查看手里的灯笼有没有熄灭。
正是这时,长街里传来马蹄踏落在地上、还有马车嘎吱摇晃的声音。
绣云抬头,看见有马车朝这边快速行驶过来,又仔细看了一会儿,她才认出骑马的是卫怀柔身边的那个侍卫风月。
心里的石头一下子掉了,绣云强忍住惊喜,张嘴想要询问,却看见风月摇头示意她闭嘴。
马车还没有在侧门门前停稳,绣云就已经跑了上去,掀开马车上用来遮挡的帘子,看到里面坐着的是谢安,才彻底松了口气,连声问道:“出什么事了?大姑娘怎么现在才回来?等了这么长的时候,奴婢还以为见不到大姑娘了……”
绣云连问了几个问题,却没有等到谢安的回答。
月光透过马车的小窗照进来,绣云才看清谢安发紫嘴角上带的一丝血迹。绣云一下子住了嘴,站了许久才带着颤声唤了一句:“大姑娘……”
知道绣云担心自己,谢安摇了摇头,温声慢慢说了一句“没事”。
绣云明白过来,才连忙伸手,小心将谢安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下了马车,绣云张口还要再问,却被谢安摇头制止。
手中多了一个略沉的重物,绣云低头去看,才看清了谢安放在自己手里的,是一个用黑布包住的、已经裂成两半,镌刻着繁复咒文的银色钏子。绣云低头看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谢安。
“帮我去办一件事,”谢安垂睫,看了一眼放在绣云手中的那个断成两半的长命锁,轻声道,“去把这个给到宫里的姑姑。”
绣云意识到谢安指的是宫里的谢婕妤,慢慢睁大了眼睛。
“你不必进到宫中去,宫外会有人接应,你交到那人手中即可。”想到绣云或许会害怕,
谢安犹豫了一下,“风月会陪你一起去,不会有什么危险。”
“可以吗?”
绣云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隐没在夜色中的风月,微微点了点头。
“那大姑娘怎么办?”绣云看向谢安,“现在夜深了找不着大夫,大姑娘身上又带了伤……”
“我没事。”谢安微微弯了弯眸子,轻声道。她将手轻轻覆在绣云的手上,最后看了一眼那两段在月色下映出冰冷金属光泽的长命锁,感受到绣云的不安,谢安柔声说了一句:
“别怕。”
*
距离天亮的最后一个时辰。
纵使是发生在深夜,距离发现平王卫绪变成活死人才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消息却还是从皇宫、又瞒不住地飞散入了各个皇族高官的府邸、朝中各个党派的耳中。
平王半死不活与死已经没什么二样,本已拟定的储君之位当然已绝无可能。
知道消息后的短短几分钟里,已经入夜一片漆黑的夜里又亮起了灯火。
皇宫内兴庆宫的灯火在即将熄灭的时候又再度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