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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有归处 第3节(1 / 1)

小厮懵道:“王爷怎么进去了,那我……还能伺候公子吗?”

高林头猛猛地疼。他命人将小厮先安排到别处,自己则是策马护在柳弦安的车旁,“咳咳咳”地清了好一阵嗓子,跟老大爷磕烟锅似的,以提醒自家王爷,凡事不要太过火。

同时还要去向皇上的人解释,王爷如此迫不及待地跑去与柳公子攀谈,一定是因为着急想成亲,啊,来来来,大家即刻动身,不要耽搁。

车队就这么辚辚驶出了白鹤城。

因为王爷正在谈话,所以大家都尽量保持安静,没有一丝多余声响。

柳弦安也就一直安安稳稳地睡着。

无拘神游圹埌之野。

完全不知道车里多了个人。

第3章

庄周曾梦为蝴蝶,栩栩然不知周。

柳二公子也梦,梦登天游于太虚,飘飘然超万物。

他睡觉其实并不算踏实,尤其白天,更是浅眠,虽然闭着眼睛,也差不多能将周围的动静听个七八分,那为什么小厮总是摇不醒他呢?主要还是因为柳二公子不想醒,他脑子里装的世界实在太大了,日月照耀绮丽缤纷,经常一不小心就会踏入虚无幽境,所以对小厮的叫喊听而不闻,也是很正常的事。

行至途中,马车有些颠簸,柳弦安闭着眼睛,又换了个姿势。他的衣着打扮并不像梁戍那般华贵精致,因着要出远门,所以还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宽松薄软一件旧袍,领口半敞,旁人穿起来或许不像话,但搭在他身上,偏偏就多出几分仙气,轻落落似浮在青翠竹梢一片云。

梁戍坐在对面,视线从他的眉眼一路滑到喉结上的芝麻小痣。他知道自己的二姐向来喜欢收集漂亮东西,公主府中能从杯盘碗筷一路美到宫女侍卫,连花圃中都找不出一根普通杂草。既然什么都要挑全天下最好看的,那她前阵子一哭二闹非要嫁给眼前这位睡仙,似乎也不难理解。

车帘阻挡了光,也使马车内的空间更加封闭。梁戍身上的檀木香气原本淡不可闻,后来就逐渐变得有些浓厚,陌生的气味终于使得神游天外的柳二公子稍微动了一下鼻子,隐约觉得今日这场梦似乎不太对劲。

他睫毛轻颤,看架势是挣扎着想醒来,车轮恰在这时往上猛地一颠!陡然偏移的重心使得柳弦安整个人都向前滚去,他短呼一声睁开眼睛!关键时刻,梁戍单手掉转长剑,用剑柄挡在对方肩头,将人又重新推回座上坐好。

柳弦安惊魂未定,未尽的狂梦搅和着眼前昏暗空间,半天没回过神,只觉得心脏跳得脑仁子嗡嗡响,而更为震撼的,在梦境消散之后,他发现自己脖颈旁边竟然搭着一把剑。

一把很长的剑,剑柄赤黑,剑鞘斑驳。

目光再往前飘,便是握着剑的人。

车里明灭交替的光使得这一幕更不似真,梁戍大半张脸都隐没在阴影中,他的瞳孔要比一般人的颜色更淡,像某种凶悍的沙地兽类,虽说身着华服锦衣,但柳弦安还是敏锐地觉察出了对方身上的杀戮气,那是经年累月在沙场中浸出来的,裹着西北粗粝风沙,是再浓的檀木也压不住的血腥。

“……骁王殿下。”

柳弦安收回目光,欲站起来行礼,马车却好巧不巧又颠了一下,梁戍重新用剑柄将踉跄扑向自己的人压回去:“坐着吧。”

“多谢殿下。”柳弦安握住扶手,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在出发前竟然没有人通知一声,还有,这位王爷是没有准备别的马车吗,为什么会挤在这里,自己的小厮又去了何处?

梁戍的世界并不存在于柳二公子的三千大道中,所以他难得迷茫了片刻。两人就这么在行进的马车里相对而坐,各自沉默,让柳弦安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去年除夕家宴时,自己那貌合神离的,准备分完家产就一拍两散的舅舅与舅母。

梁戍却不着急,从白鹤城到伏虎山,至少还有十来天的路程,有的是时间慢慢用他解闷。

只因对方几句茶楼闲谈,就仗势把人从家中带走,这种行为不可谓不恶劣,但骁王殿下从小到大的恶劣行径多了去,朝中那些白胡子老臣至今提起往事,仍一副要以头怆地的死谏式悲壮,所以这点芝麻小事,还真排不到前头。

车继续走着,一晃一晃,咯吱咯吱,昏昏暗暗。

在这催眠环境里,柳弦安的眼皮又开始发沉,脑袋也时不时地往前点,整个人都在晃荡。梁戍余光往窗外一瞥,见前头行驶的车辆已经靠着路边一处茶棚停稳,便也起身离开马车。

车夫见状一拉缰绳:“吁——”

马蹄原地刹住,马车出于惯性,仍往前蹿了一小截,梁戍意料之中听到车里传来“咚”一下,而后便是倒吸冷气的声音。

“哟,公子!”车夫赶紧进去把他扶起来,“没事吧?”

“无妨。”柳弦安额头被撞红了一大片,也没搞懂自己怎么会摔出这种四仰八叉的姿势。车夫把他扶出马车,道:“公子在这里喝杯茶,歇歇脚吧。”

梁戍已经先一步进了茶棚,小厮一见王爷离开,立刻快速跑过来,吃惊地问:“公子,你的头怎么了?”

“不小心撞了。”柳弦安的目光扫视一圈,见山道上一共只停了三架马车,茶棚里也并没有多少兵马,便问,“只有这些人?”

“刚从城里出发的时候,还挺多的,后来就分了不同的路。”小厮道,“高副将说是王爷不想动静太大,所以要微服出行。”

柳弦安又问:“这一路你都与高副将在一起,他还说了什么?”

“没了。”小厮如实回答,“说完微服出行的事,高副将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阿宁,他又问哪个宁,我就告诉他,是无不将,无不迎,无不毁,无不成,这个宁,公子亲自给我取的,然后高副将就再也没有说话。”

柳弦安拍拍他的脑袋:“以后再有人问,你就说是安宁的宁,走吧,去歇一歇。”

两人挑了干净椅子坐下,桌上已经备好茶水和吃食,山郊野地,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东西,粗茶一大壶,烧饼硬得像石饼。在西北征战时,这类玩意算军中主粮,高林早就吃习惯了,但他觉得像柳弦安那种金贵公子,必然不可能咽下去,于是好事地往隔壁桌扫了一眼。

柳弦安确实咬不动,不过也没丢到一旁,而是掰下一块,正在蘸着茶水细嚼慢咽,一旁的小厮也有样学样,吃得斯文有礼,主仆二人就这么坐在斑驳的阳光树影下,分完了两张大饼。

高副将看得直懵,连带对白鹤山庄的伙食产生怀疑,觉得难不成这群人平时都是干嚼药材当饭,怎么这都能吃得毫无意见。

梁戍也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他带人出来全是为了逗乐解闷,现在乐没了,就开始没事找事:“本王有说过要在此处歇息吗?”

高林冤得很,原本我只安排在这里喝茶歇脚,是谁非要用饭的,让摊主弄了一堆隔夜的饼,结果我看人家柳二公子吃得倒挺高兴。

为了避免自家王爷继续找茬,作出更大的妖,高林主动转移话题:“今晚可要宿在小眠村?我差人提前去打点。”

“不必。”梁戍将茶盏往桌上一放,“赶路要紧,走到哪里算哪里。”

高林:“……”

什么叫走到哪里算哪里,这一路除了小眠村,就都是高木深林,连块平整的空地都难找到。吃硬饼,睡树林,此等戏弄人的心机手段,简直和王府里老赵四岁的熊儿子有一比,被小姑娘给揍了,憋三天就憋出来一个去扯人家的头发,可谓出息惊人。

梁戍看向他:“你在想什么?”

高林摇头:“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想。”

柳弦安吃完了饼,就被小厮强行拉出去散步消食,两人齐齐站着打圈按揉胃,反正高林之前是没见过这种养生权威局的,于是自己也跟着学了两下,模样喜感。阿宁没憋住“扑哧”一乐,柳弦安也笑,而他一笑,场面就很不得了,高林低声道:“乖乖,怪不得公主非要嫁。”

梁戍对此不置可否,他大步踏出茶棚,翻身上马:“出发!”

阿宁将柳弦安扶上马车,盘算着往后要同高副将混熟一些,看看能不能有机会也给公子讨要一匹小马来骑,好多让他动一动,别总是吃完了就睡。

心里正想着,一回头,柳弦安已经又找好了打盹的姿势。

对于柳二公子来说,马车里坐着的是王爷还是阿宁,其实是没多大区别的,因为谁都不耽误他梦为飞鸟,梦为游鱼,此时厉乎天,彼时没于渊,自由自在得很。

就这么一路自在到了暮色低垂时。

马车停在林地深处,篝火也生起四五堆,伙食比中午要好,护卫们去林子里打了野鸡,不消片刻就烤得喷香冒油,还有一大包酸甜的野果。

高林拿了一些吃食给阿宁,见他整个人都兴高采烈的,不住左顾右盼,便问:“在看什么?”

阿宁回答:“看林子。”

高林吸取下午“不将不成不什么,所以叫阿宁”的天书教训,没有继续追问林子有何可看,只是淡淡一颔首,斯文尽显,尽量不给王府丢人。

柳弦安也在看林子。这是他第一次露宿野外,古木高密林风清爽,风景空旷高远得像是一幅画。

圣人以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想来差不多也该是此情此境吧。

他松垮裹起毯子,感慨一声,惬意万分。

高林隐隐觉得自家王爷的计划似乎又要落空。

因为别人家的公子并没有因为要宿于林中而感到不满,相反,看着还很舒坦。

这找谁讲理去?

梁戍说:“你要是继续在那里摇头晃脑,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高林立刻脖子僵直,不晃不晃。

梁戍重新闭上眼睛:“有人来了。”

高林收起调笑,从护卫手中接过长刀,转身看向另一头。

片刻后,果然传来窸窣脚步声,以及断续呻吟,一声赛一声凄惨痛苦,放在这黑天半夜的野林子里,毛骨悚然的,和闹鬼差不了几分。

阿宁悄悄问:“公子,听这声音,是有人受伤了吗?”

柳弦安点头:“是。”

从林子里“哗啦啦”钻出来一伙人,他们穿着样式统一的黑衣,应当是出自哪家镖局或者武行。其中四人用担架抬着一名伤员,另外有一个看着像是头目的,上前规规矩矩向高林行礼:“这位大哥,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们今晚也宿在这里,别处实在找不到块干净地方。”

“旁边还有空地,诸位自便,莫吵到我家主人。”高林见火堆上还有几只剩下的野味,便让护卫一并给了他们。镖师连连道谢,挪到一旁也生起火,又将烤肉撕碎,加上饼和水,搅和出一碗肉糊糊,喂了那伤员几口。

阿宁伸长脖子看:“他伤得可不轻。”

满身是血,瞳光涣散,胸腔发出的声音像是在拉风箱。那伙镖师在喂完饭后,又从行李中翻出伤药,拔开瓶塞想替他换绷带。

清风拂过,空气里泛起一股若有似无的苦甜。

柳弦安突然道:“那是毒药。”

他这句话说得声音并不大,可也不小。

四周顿时一片寂静,镖师也停下手中动作,惊愕地往这边看过来。

梁戍微微挑眉:“毒药?”

第4章

镖师们虽不知这一行人的身份,但出门在外,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也没有发火,只解释道:“公子怕是看错了,这是上好的疗伤药。”

“是疗伤药,但是里面加了赤丹花,赤丹花会散精气蚀心脉,连续用上十天,任谁都救不回来。”柳弦安道,“况且他本就伤重,应该会比十天更短。”

“这……公子是大夫?”那镖师头目见他说得有条有理,也不敢轻视,亲自将药瓶送过来,“这药是我们从家里带的,理应不会有古怪,还请公子再仔细看看。”

“不用看啦。”阿宁挡着男人,不让他靠得太近,“连我都能闻出来,说明这里面不仅加了赤丹花,加的量还不少。你们还是尽快将他伤口上的药粉与淤血清理干净,再用绷带包扎好,马上送到白鹤山庄求医吧。”

“我们原本也是要去白鹤山庄的。”这时后头又有一个镖师站起来,“既然这样,也别在这里耽搁了,还是抓紧时间动身。”

头目辨不清柳弦安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但也不敢拿人命开玩笑,更没空判断伤药是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所幸这里距离白鹤城已经很近了,于是匆匆道谢之后,就下令众人整理行装,即刻出发。

镖师们重新抬起担架,在头目一连串的催促声中,几乎是一路小跑着离开了这片树林。

高林拿起佩刀,叫上三个护卫拎着桶,也去了溪畔取水。

待到四周重新安静下来,梁戍才开口:“既会看诊,为何不替他一次治好?”

“王爷误会了,我不会看诊,也从未替人看过诊。”柳弦安解释,“只是能辨出各种药材的气味。”

这对白鹤山庄的少爷小姐们来说,算基本功,人人都是从四五岁就开始学,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有人学得快,有人学得慢,而柳二公子,则是因为学得实在太快了,所以任谁都觉得他在偷奸耍滑,哪怕抽考全对,也被大人斥为作弊。

柳弦安没有解释,彼时他年岁尚小,并不太理解先生是怎么判定的,只是盯着那两撇不断飞舞的小胡子,默默后退两步,免得口水喷到自己。挨了一阵骂后,忍不住就摇头晃脑地感慨,果然,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啊,我还和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

仰天而嘘,仰天而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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