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琢摇头,示意李忱让随侍的小太监出去后,他才说出:“臣在文华殿轮值后,因为落了东西,返回去取,偶然在殿门外听见陛下在与高公公闲谈,提到了前朝戾太子之死。”
如浮冰兜头而下,李忱脸上的笑容迅速冻结,他肃着神情紧盯谢琢,手指紧捏着茶杯:“你确定没有听错?”
谢琢确定道:“臣确定。”
所有镇定尽数化为乌有,李忱站起身,踱了几步:“戾太子,好一个戾太子!父皇何苦如此逼我!”
前朝戾太子,起兵谋反,兵败后想要逃跑,被皇帝亲自挽弓射杀。如今他的好父皇突然提到戾太子,显然是动了同样的心思!
重新坐下,李忱眼中眸光狠厉,握拳捶在桌面上,令满桌的杯盏都震了震:“没想到,父皇竟对我动了杀心!”
谢琢转着手里的茶杯,文士服的宽袖垂落,露出一截玉色的纤瘦手腕。
他垂下清淡的眼眸,想,咸宁帝到底有没有提起戾太子,并不重要。现在,李忱缺的只是一个理由,一个乘胜追击、更进一步,一个倾泻怨怒、打破父子君臣的理由。
而他,只需要将这个理由放到李忱手里。
十二天后,凌州境内出现地动,山崩水出,日月暗淡。
消息传至洛京后,群臣上书,称此乃帝王失德,上天谴责,陛下为万民之君,当发《罪己诏》于天下。
第72章
《罪己诏》乃天子向上天告求, 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咸宁帝在位二十几年,不是没有下过罪己诏, 但因时因势而写,和被群臣逼着下诏, 全然不同。
香炉砚台全被咸宁帝挥到了地上,发出接连的“哐当”沉响。咸宁帝站在御座前,胸口起伏不止, 面色阴沉:“罪己诏,罪己诏, 他们这是在逼朕!他们敢!”
高让身上被溅了不少墨汁, 他顾不得,膝行两步后, 慌张劝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你要朕如何息怒!”咸宁帝搭在御案上的手握成拳, 青筋暴起,犹如被惹怒的年迈狮王,露出了曾经沾满血肉的利爪, “此次地动不过出现在荒僻之地,民宅都未塌几间,却被那些人作了抨击朕无仁无德的利器!何其荒谬!简直胆大包天!”
没一会儿,高让的徒弟出现在殿门外, 看了看高让的眼神, 才屏息敛气地禀报道:“陛下, 凌北有军报送来。”
咸宁帝盯着高和,许久才道:“递上来。”
见咸宁帝压下了暴怒,高让连忙去泡了一杯安神茶, 又站在咸宁帝身后,熟练地帮他揉按着额角,好歹是把人的气顺了下来。
一盏茶后,咸宁帝冷哼一声,把军报扔在了案上。
高让见他面色不虞,问道:“陛下,可是凌北出什么事了?”
“凌北好得很!”咸宁帝话说得重,又闭上眼,嗓音发沉,“陆绪回来了。”
高让惊讶:“陆大公子找到了?认可还活着?”
咸宁帝的嗓音越发深沉:“当然活着,受没受伤不知道,但陆绪不仅回来了,还带着不少战利品和俘虏。他在失踪这段时间里,直接荡平了沙蝎部,将凌北东南清扫得干干净净!”
听出他话中并无喜意,高让自然不敢出声祝贺,迟疑道:“这……”
“朕怀疑,凌云关兵败是真,陆渊重伤也是真,但陆绪失踪、凶多吉少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假的。”
高让浑身一凛:“那岂不是——”
“陆渊一生,行事说话都很莽撞,许多人都说他有勇无谋。可他用计,北狄人必中。这一回,他是下了狠手,用自己重伤和长子失踪、凌北群龙无首,来换陆骁回到凌北的机会。”
咸宁帝早就有所怀疑,如今不过是佐证了自己的猜测,因此语气不疾不徐,“陆骁以父亲濒死、临终尽孝为由,再联合李忱在朝中施压,得到回凌北的机会。凌北是他陆家的天下,陆骁回去,如鱼得水,呵,好一个武宁候!”
“不知道李忱是从陆家手里拿了什么好处,才这么帮着陆家,处处与朕做对!”话说到后面,咸宁帝还是有了火气。
高让避重就轻:“大殿下怎的与陆家搅和在一起了?”
“你这话,该去问问朕那个好儿子,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咸宁帝冷笑,“说不定被利用了个彻底,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得了好处。”
陆绪荡平沙蝎部、回到凌北的消息,谢琢知道得比咸宁帝还早一点。
在陆骁写信告知凌北,咸宁帝可能很快就会动手之后,虽不知道具体会是什么手段,但陆家尽量做了准备。
不过凌云关一役,陆渊亦没有想到,咸宁帝竟然真的肯拿一关一城、无数条人命,来换他陆家灭门。
被重箭射中时,陆渊不顾伤重,让军医以针刺保持最后的清醒,先让陆绪带轻骑趁乱离开,长途奔袭,绕到北狄后方——凌云关的仇,不能不报,总要拿北狄人的血来祭奠亡魂。
又于混乱中安排好军务,令手下将领打起万分警惕,避免北狄骑兵趁势南下。
随后,陆渊命大军退守苍烟台,对外宣称陆绪失踪,凶多吉少。至于陆骁,陆渊并未忧心太多,他相信,他的儿子不傻,反而很是聪慧,陆骁定能回到凌北。
现在,赵鼎被架空,摸不到实权。陆骁领兵将北狄南下的铁蹄死死拦住,半步不退。凌北东南一面已被荡平,耶律真腹背受敌,不得不缓下了进攻的势头。朝中咸宁帝与大皇子的争斗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暂时无暇顾及陆家。
如此,陆渊才将陆绪召回,上报洛京。
咸宁帝确实无暇顾及凌北。
在与朝臣经过长达五天的拉锯后,咸宁帝终于不得不退让。
文华殿中,所有进出的宫人都屏气凝神,谢琢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咸宁帝则负手站在殿中,背对着谢琢,一字一顿。
《罪己诏》中,咸宁帝自陈“群僚所言,皆朕之过,沉冤不能雪,奸吏不能禁,而轻用人力,缮修宫宇,出入无节,喜怒过差……当永览前戒,悚然兢惧。”
相当于向天下人承认了自己的失德。
当日,谢琢特意去了一趟城外,找到了正在许三娘处吃‘斫脍’的沈愚。
这个地方陆骁曾带他来过,前来开门的小姑娘还认得他,看见他,脸颊微红,又朝他后面看了一眼,似乎疑惑另一个人怎么没有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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