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讽刺的是,明日才开考,可他不仅已经知道了六篇试论的题目,甚至以陛下的名义出的策论题目,他也已经知道了。
勾画河流的墨笔一颤,温鸣想,无论他自己想不想知道,无论他在心中如何为自己辩解,他知道了题目,就已经是在舞弊了。
笔尖悬空,颤动许久,才重新落到了纸面上。
这时,一个小沙弥轻轻敲了敲门,在门外道:“温施主,寺外有个药童找你,说是城中千秋馆的人。”
千秋馆?
“我这就来,劳烦了。”温鸣放下笔,起身去了普宁寺的门口。
小沙弥传了话后,就趁着大雨还没下起来,拿着扫帚继续扫地。不过他还没扫干净多大块地方,就看见温鸣去而复返,手中紧紧捏着一封信,失了魂似的,身形踉跄,站不稳一般。
他立着扫帚,犹豫要不要上前搀扶,就在他犹豫的几息里,雨突然越下越大,温鸣也已经走远了一段路。
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了敲击木鱼的声音,温鸣耳边一直反复回响着那个药童的话:
“馆中去收药材的人路过温公子的家,就顺路去看了看,得知温公子的妻子已在几日前病逝……今天早晨邻居没看见人,去探望,才发现温公子的母亲已经走了,没了气息。”
那个药童还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进耳里。
有风挟着冷雨重重地扑在他的脸上,很快混成水,裹着他的眼泪往下流。
此刻,温鸣全身都在颤抖,却察觉不到丝毫的冷意。
母亲走了……
临走前,是不是仍盼着他榜上有名、衣锦还乡?
他还记得上次离家前,年迈操劳的母亲倚在门口,叮嘱他:“出门在外,要好好吃饭,娘昨晚给你多纳了两双鞋,不要舍不得穿,你好好的啊,一定好好的……”
他没想到,那竟然会是最后一面。
被一个蒲团绊倒在地,膝盖处的剧痛迟钝地传来,温鸣才发现自己进了佛堂,正中供奉的佛像身上已经有脱漆龟裂的痕迹,座下烟火缭绕。
温鸣在佛前出神许久,他仰着头,模糊间看见明烛高燃,忽地想起,成亲那日也是这样,明亮的喜烛下,四娘羞红了脸,他也不敢看她的眼睛。
四娘花了好几天才替他做好一件衣裳,他觉得极好,四娘却生气自己的针脚还不够细密,悄悄躲在房间里哭。直到他去折了一枝杏花插到她发间,她才破涕为笑。
后来,他读书闲暇时,会手把手地教她写字,她十分聪颖,毛笔写过一遍后,再用树枝在地上反复描画,就再不会忘。
而如今,他的四娘也去了,他教她那么多字,凝成了纸面上的绝笔——只望来生,再与君同。
“只望来生……只望来生……”温鸣双眼通红,如泣血般,定定看着纸面上被晕开的墨迹,逼仄的字音仿佛从剧痛的胸腔中挤出,“来生,来生为什么还要遇到我……明明你该想着,来生不要再遇见我才对!”
“不要再遇见我了,四娘,千万不要再遇到我了……即使遇见了,也不要再做我的妻子了……”
接连的呜咽在佛堂中响起,又淹没在雨声中,温鸣突然抬起头,直视佛祖垂下的双眼,踉跄起身,将面前的蒲团重重地砸在地上,沙哑怒斥:“为什么没有报应……为什么那些人不会遭天谴!为什么不遭天谴!为什么……”
若不是盛浩元那些人伸了手,他早在三年前甚至六年前就已考中,他会好好做官,会努力抄书,会把母亲和妻子都接到洛京同住,会在冬日给她们买炭,会带他们去看大夫……
就算艰难,就算清贫,但,她们不会死,不会饥无食,不会病无医,不会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时候,安安静静地独自死去!
可是,他的妻子病重,连药都咽不下去时,他在做什么?
他跪在地上,用四娘熬更守夜,亲手为他缝制的衣服,去擦盛浩元脏污的鞋面和吴祯的袍角。
他的母亲无声无息地离世时,他又在做什么?
他知道了试论和策论的题目,正在不断告诉自己,他可以和那两人周旋,以后肯定能等来转机。
转机,转机,
真有了转机,又有什么用?
又有什么用……
这一刻,佛前,温鸣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烛光摇晃,他撑在冰冷的地上,一手抓着衣襟,单薄的布衣下,嶙峋的脊背不住颤抖,嘶哑如哭:“我温鸣,枉为人夫……枉为人子……”
腊月二十六,谢琢在文华殿轮值。因为天寒,他有些咳嗽,咸宁帝还特意让高让端来药茶给他润喉止咳。
见谢琢难得有些心不在焉,咸宁帝取笑道:“延龄可是因为快过年了,想着回家?”
谢琢回过神来,立刻羞愧道:“臣御前失仪。”
“怎么就失仪了?延龄年纪不大,心思浮动是正常。”要到年关,御案上的事情少了许多,咸宁帝有了关心近臣的闲心,“过年可会将家里人接到洛京?”
谢琢回答:“臣父母早逝,只有一个老仆在清源老家守着老宅。不过老仆年纪大了,冬日严寒,不适合舟车劳顿,所以应该不会接他入京过年。”
“这样,”咸宁帝很欣赏谢琢,无父母照拂却能高中探花,说明心志坚定,不会轻易动摇,没有家族所累,也少了朋党之争,让他能放心将事务交到他手里,说着,语气也愈加温和,“那你独自在京中过年,可以多走走多看看,京中繁华,非其他地方可比,如此一来,你这年过得也不会冷清。”
吩咐完,咸宁帝又问回:“延龄还没告诉朕,刚刚为何心不在焉?”
谢琢惭愧道:“臣念着冬日天寒,明年开春,冰雪融化,无定河洪水湍急,不知道会淹没多少农田民舍。又想到今日制科开考,希望参加考试的举子中,能有一二可用之才,解无定河春洪之危,所以一不留神思绪便远了。”
“你不提这桩事,朕差点忘了今日是腊月二十六,”咸宁帝问高让,“这次制科,可是在秘阁中进行?”
高让拢着拂尘:“是的,现在应该刚刚开始。”
“主考官是徐伯明和吴真义?他们两个倒没什么让朕不放心的,”咸宁帝心忧无定河已久,被谢琢的话挑起兴致,思忖片刻,“延龄可有兴趣随朕一起去看看?”
谢琢起身施礼:“臣遵命。”
咸宁帝只是临时起意,没有带上仪仗,只领了谢琢并高让和几个内侍,缓缓行去。
文华殿离秘阁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