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来知晓,咸宁帝最是看重士林评价,以及他这个皇帝是否为民心所向。
“陛下起初确实想保下你,可现在,想保也保不住了。”
杨敬尧听出了高让话里的意思,此前维持的一切镇定都消失不见,他不禁朝高让疾声道:“你转告陛下,臣还有用!这次只是意外,臣——”
高让双手拢进袖中,平时在咸宁帝面前躬得极深的背如今挺得很直,他从上往下注视着惊慌的人,笑着问杨敬尧:“你觉得,陛下还会想听你说话吗?”
杨敬尧住了口。
他好似在一瞬之间,彻底萎顿下来。
到现在他才发现,他满手人命,踩着无数人的尸骨坐上首辅之位后,他高楼起,宴宾客,无数人巴结他、讨好他、依附他。
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才能平庸,毫无建树,除陛下信重外,一无所长。
如今,楼塌了,树倒猢狲散。昔时繁荣,皆如流沙,握不住。
他听见自己涩声问:“陛下可是选好了人?”
高让倒也没故意瞒着:“奴婢可不敢妄测圣心。不过陛下似乎对谢琢颇为欣赏,想来谢琢离开翰林院后,就会被放进六部。”
杨敬尧想起谢琢,心中竟生出些愉悦来——并非他一人被咸宁帝捏在掌中,被挑选,被利用,被放弃。
谢琢终究也会走上他的老路!
“陛下可有什么话?”
高让看着眼前失了筋骨的人,觉得这做首辅的,跟他这个做阉人的,似乎也没多大区别。
“陛下说了,一条狗,是不会给他的主人添麻烦的。”高让往后退了一步,留下最后一句话,“你造成的麻烦,好好清理干净,莫要连累了陛下。”
第二天,谢琢到大理寺没多久,就听闻杨敬尧认罪画押了。
侯英连喊了两遍,才将将让谢琢回过神,他关切道:“谢侍读可是身体不适?最近是忙了些,觉睡得太少,我都有点受不住了。”
“不碍事,只是昨夜没睡好罢了。”谢琢问回刚刚的话题,“前几日,杨敬尧不是才矢口否认与这两个案子有关系吗?”
“谁知道呢?”侯英确定左右无人,才稍稍倾身,低声告诉谢琢,“昨夜,高公公亲自出宫,去狱里见了杨敬尧。想来,陛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坐直后,侯英继续道:“反正杨敬尧什么都招了。联络北狄、传递消息,引北狄人去劫兵械,都是他做的。十二年前,他因谢衡挡了他的路,便揭举谢衡通敌叛国,实际上,那封信是他找人伪造的。”
“都招了?”
“都招了。”侯英却没有多少激动和高兴,“迟了十二年,谢首辅终于洗清了冤屈。”
谢琢眼里没什么笑意,他手上整理旧案卷宗的动作微滞,哑声道:“迟来的沉冤得雪,迟了就是迟了。”
想起谢氏一门无一人生还,侯英心情也沉了下去:“你说的没错,人已经不在了,洗清了冤屈又有什么用?”
临到散衙时,见侯英手中拿着几张纸,似有些迟疑,谢琢主动开口询问:“侯寺丞可是忙不过来了?若有什么是谢某能帮上忙的,尽管吩咐。”
侯英笑道:“什么吩咐不吩咐的,不过确实有件事想让谢侍读帮帮忙!”
天色渐暗,狱中更是昏黑,引路的狱吏寒暄:“今日怎是谢侍读过来了?”
谢琢拿着纸页跟在他后面,解释道:“侯寺丞家中有急事,便托我来一趟,只是签字画押,不是什么要紧事。”
正说着,两人站到了囚室前,狱吏招呼了两句,便离开继续去做手上的事。
谢琢公事公办:“这里有份供状需要杨首辅过目画押。”
“杨首辅?”杨敬尧淡笑,“谢侍读莫要折煞老夫。”
谢琢没有接话的意思,等杨敬尧看完杨府管家的供状,在末尾签字画押后,便转身准备离开。
“罗常,徐伯明,我,接下来该轮到谁了?”
杨敬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谢琢停了下来。
“我曾怀疑过你,又在一次次试探中打消了怀疑。”杨敬尧盯着身穿绯色官服的背影,“没想到当年谢衡瞒天过海,竟留下了一条血脉。”
听见“谢衡”两个字,谢琢才转过身,悬在墙壁上的灯火的光映入他眼中,却未能将眼底的坚冰消融半寸。
“你不配提这个名字。”
杨敬尧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还越来越大,在空荡的囚室中激起回音。他想,真是可笑啊,咸宁帝一心想让谢琢当一条温驯的狗,听他的话,替他办事,当他杀人的刀。
却不知道,当谢琢取下嵌进肉里的面具,就是彻彻底底以仇恨为食的疯犬!
对上谢琢的视线,杨敬尧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第一次见到谢衡时的情景。
父子两人长相面容相似不多,但眼神却一模一样。
眸光清明又剔透,仿佛能一眼望穿他心底所有藏不住的脏污贪欲。
他不嫉恨谢衡吗?
他当然嫉恨。
以至于在将谢衡从首辅之位上拉下来后,终他一生,都再没有过如那一刹的澎湃快慰!
眼中逐渐染上疯狂的恶意,杨敬尧出声:“你是不是沾沾自喜,以为大仇得报?”
不等谢琢回答,他又嘶声道:“可杀了罗常、杀了徐伯明、甚至杀了我,又怎么样?害死谢衡的罪魁祸首,从来就不是我们!我们不过是马前卒,是棋子,是受驱使的秃鹫!”
他整个人按至近前,枯瘦如爪的五指握着木栅,双眼泛起深红,目眦欲裂:“谢琢,你这一辈子都报不了仇!这就是命!你谢家被灭了门,所有人都死不瞑目,可你注定一辈子都报不了仇!”
谢琢没有如他所想,反而往前迈开半步,站在了木栅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