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信兵沙哑的声音在文华殿中回荡,谢琢缓缓抬起头,看向御座。
咸宁帝闭着眼,手指抚着御座扶手上的龙头,面上无波无澜,仿佛天下之事,皆在他掌控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咸宁帝才命令:“高让,令诸大臣速速入宫议事。”
半个时辰后,文华殿中响起兵部尚书吕义怒极的叱骂:“五月初一就该到凌云关的兵械,为何五月初二还在数百里开外?北狄人又是如何得知我方押运路线?兵械落入北狄人的手里,砍下的是我大楚将士的头!何等荒谬!”
户部尚书拢着袖口:“如今凌云关已失,你纠缠这些问题有何用?”
工部尚书也道:“现在最要紧的是,陆大将军重伤昏迷,凌北群龙无首,若北狄人趁此再度进攻,苍烟台是否能守住还是个问题。”
兵部尚书吕义脸色铁青,指着工部尚书的鼻子骂道:“你现在装什么忧心边关战事?当初不想给武器,你让边境将士拿什么去挡北狄铁骑?现在开始忧心了啊?你忧心的是什么你自己清楚!”
工部尚书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够了,”咸宁帝出声,“朕把你们叫来,不是听你们吵架的。吵了一刻钟,可吵出什么结果来?”
吕义将要出口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咸宁帝这才点名:“杨卿,你来说说,如今敌军环伺,该如何解凌北之危?”
杨敬尧躬身:“臣以为,应让定州守备军统领赵鼎立刻前往凌北。”
“赵鼎?他能干什么?”兵部尚书吕义立刻反对,“定州虽与凌州相隔不远,但仍需要不少时间才能赶至凌北,更何况,赵鼎对凌州军务完全不熟,此乃战时,战事紧急,他如何担下此等重任?”
有人反驳:“除了定州,与凌州隔得近的只剩宁州和沧州,但这两州守备军的将军也要防着北狄人,脱不开身。”
“反正轮不上他赵鼎!凌北地形气候极为复杂,耶律真用兵狡诈,让赵鼎去?去干什么?带着我大楚将士送死吗?”吕义毫不客气,“怎么,这赵鼎是你们当中谁的亲戚?”
户部尚书范逢怒道:“你个吕义——”
吕义眼睛看着范逢,但话里话外朝着的都是杨敬尧:“我说的有错?想让赵鼎去凌北,也不看他兜不兜得住!”
谢琢官职低,没有他说话的份,只在无人注意的位置安静坐着。
杨敬尧,或者说咸宁帝,打的是以一关一城换取兵权的主意。或许在咸宁帝心里,以一座凌云关,换陆家两将身死,兵权旁落,换此后二十年的安心,是极为划算的。
谢琢垂着眼,眼中满是冷嘲。
先不说死去的将士、死去的百姓都是一条条人命,咸宁帝如何就笃定地认为,耶律真领着北狄骑兵撕开了凌云关这个口子后,不会趁机挥兵再进?
而北狄骑兵突进时,他派去的一个赵鼎,或者王鼎李鼎,就一定能拦得住?
凌北无粮无械无良将,怎么拦?
他冷眼看着这些人在争论此时应该派谁去凌北才能撑起局势,能看出,兵部尚书吕义几次都差点将那个名字说出口,但最终都有所顾忌,不敢言明。
没过多久,高让的徒弟脚步匆忙地进了文华殿。
谢琢似有所觉,望向殿门之外。
咸宁帝抬抬手,制止了殿中的争论,询问:“什么事?”
高和低下头:“禀告陛下,武宁候跪在殿外,求陛下施恩,让他回凌北送陆大将军最后一程,以全孝道。”
第65章
高和的话音落下后, 殿内没有人敢出声,都在等着咸宁帝的反应。
无人注意处,谢琢紧捏着笔杆的手指蓦地松了下来。
陆骁没有请战, 也没有说自己能挽凌北之危,甚至根本没有提一个“战”字, 而是跪在文华殿前, 恳请咸宁帝让他去送父亲最后一程。
咸宁帝若不应允, 那“以孝治天下”便成了笑话。
殿中人都知道,陆骁生在凌北长在凌北,十四岁上战场,短短两年便立战功无数,无论是从对凌北地形军务的熟悉程度,还是在凌北军中的威望来看,都是扛起凌北危局最为稳妥的人选。
但同样,每个人也都知道, 咸宁帝忌惮陆家已久,几乎成了心病, 当初用尽心思手段,陆渊也配合, 才顺利将陆骁留在了洛京。
如今,凌北战败,若追究罪责, 陆渊和陆绪父子两个都逃不了,说不定凌北陆家就此被抹去也不是没可能。
此刻放未长成的老虎归山林, 绝不是咸宁帝想看见的。
可陆骁给出的理由,又让人挑不出任何错来,令咸宁帝无法直接拒绝。
谢琢朝外望去, 隐约能看见陆骁一身黑色麒麟服,发冠未束,跪在文华殿的玉阶前,脊背挺直。
只看了一眼,他就收回了视线,再未多看。
一个时辰后,众大臣仍在殿中商讨,谢琢则离开了文华殿,准备回大理寺。
他一步步走下玉阶,仿佛没有看见跪在那里的人,但在经过陆骁身边时,他脚步不太明显地停了停。
绯色官服的袍角自余光里消失,陆骁寒潭般的眸子里有瞬起的波澜。
他听见刚刚经过的人小声告诉他:“不会让你跪太久的。”
谢琢还没走到宫门口,便被人拦了下来,小太监朝他做了个揖,他什么都没问,随小太监去了偏僻处。
大皇子李忱正来回踱步,见谢琢行来,问道:“谢侍读,情况如何?”
他在听说凌北战败后,就知道这天可能要变了。
凌北被陆家把控时,是帝王的心头大患。而凌北一旦脱离陆家的辖制,立刻就变成了一块无主的肥肉,任谁都能咬上一口。
这可是兵权。
握了兵权在手,受益无穷,谁敢再与他相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