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个可怜虫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无力阻止。
鱼肠很高兴,他极少这么赤裸裸地流露出情绪,他甚至舍不得杀掉张小敬了。那家伙的脸上浮现出的那种绝望,实在太美了,如同一瓮醇厚的新丰美酒倒入口中,真想多欣赏一会儿。
可惜这个心愿,注定不能实现。启动完机关,他和萧规之间便两不相欠。接下来,他得赶在爆发之前,迅速离开灯楼,还有一笔账要跟萧规那浑蛋算。
至于张小敬,就让他和灯楼一起被阙勒霍多吞掉吧。
鱼肠一边这么盘算,一边迈步准备踏下木台。他的脚底板还没离开地面,忽然感觉到脚心一阵灼热。鱼肠低下头想看个究竟,先是一道艳丽的光芒映入他的双眼,然后火焰自下而上炸裂而起,瞬间把他全身笼罩。
张小敬攀在木轮边缘,眼看着鱼肠化为一根人形火炬,被强烈的冲击抛至半空,然后画过一道明亮的轨迹,朝着灯楼底部的黑暗跌落下去。
萧规说过,不会容这个杀手活下去。张小敬以为他会在撤退路线上动手脚,没想到居然这么简单粗暴。木台之下,应该也埋着一枚猛火雷。鱼肠启动的机关,不止让二十四个灯屋惊醒,也引爆了自己脚下的这枚猛火雷。他亲手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整个身子悬吊在木轮下方的张小敬,幸运地躲开了大部分冲击波。他顾不得感慨,咬紧牙关,在手臂肌肉痉挛之前勉强翻回木轮。
此时二十四个熊熊燃烧的火团环伺于四周,如同二十四个太阳同时升起,让灯楼里亮得吓人。张小敬可以清楚地看到楼内的每一处细节。青色与赤色的火焰顺着旋臂扩散到灯楼内部,像是一群高举号旗的传令兵,所到之处,无论蒙皮、支架、悬桥、联绳还是木轮,都纷纷响应号召,扬起朱雀旌旗。
没过多久,整个灯楼内外都开满了朱红色的牡丹,它们簇拥在天枢四周,火苗跃动,跳着浑脱舞步,配合着毕毕剥剥的声音,等待着最终的绽放。
张小敬颓然靠坐在方台旁,注视着四周越发兴盛的火狱,内心陷入无比的绝望与痛苦。
他披荆斩棘、历经无数波折,终于冲到了阙勒霍多的身旁。可是,这已经到了极限,再无法靠近一步。一切努力,终究无法阻止这一个灾难的发生,他倒在了距离成功最近的地方。只差一点,但这一点,却是天堑般的区隔。
天枢庄严地转动着,在大火中岿然不动,柱顶指向天空的北极方向,正所谓“天运无穷,三光迭耀,而极星不移”。可张小敬知道,在大火的烧灼之下,枢中内藏的猛火雷已经苏醒,它随时可能爆发,给长安城带来无可挽回的重创。
这是多么残忍的事,让一个失去希望的拯救者,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迈向无尽深渊。张小敬不是轻易放弃的性子,可到了这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消弭这个灾难。
这一次,他真的已是穷途末路。
二十四个灯屋相继爆燃时,元载恰好率众离开太上玄元灯楼的警戒范围,朝外头匆匆而去。
爆炸所释放出来的冲击波,就像是一把无形的镰刀横扫过草地。元载只觉得后背被巨力一推,咣当一声被掀翻在地,摔了个眼冒金星。周围的龙武军和旅贲军士兵也纷纷倒地,有离灯楼近的倒霉鬼发出惨叫,抱着腿在地上打滚。
元载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耳朵被爆炸声震得嗡嗡直响。他连滚带爬地又向前跑出几十步,直到冲到一堵矮墙后头,背靠墙壁,才觉得足够安全。元载喘着粗气,宽阔额头上渗出涔涔冷汗。
他的心中一阵后怕,刚才若不是当机立断,命令所有人立刻退出,现在可能就被炸死或烧死在灯楼里了。
那些愚蠢的观灯百姓不知厉害,还在远处欢呼。元载再次仰起头,看到整个灯楼都在火焰中变得耀眼起来,二十四团腾腾怒焰,把天空燎烧成一片赤红。这绝对不是设计好的噱头,再精巧的工匠,也不会把主体结构一把火烧掉。那火焰都已经蔓延到旋臂了,绝对是事故,而且是存心的事故!
这就是张小敬说的猛火雷吧?
一想到这个名字,元载的脑袋又疼了起来。他明明看见,张小敬把一枚猛火雷往转机里塞,这不明摆着是要干坏事吗?现在阴谋终于得逞,灯楼终于被炸,无论怎么看,整件事都是张小敬干的。可元载始终想不明白,张小敬的太多行为充满矛盾,他最后从顶阁冲入灯楼时,还特意叮嘱要元载他们去发出警告,又有哪个反派会这么好心?
元载摇摇头,试图把这些疑问甩出脑子去。刚才是不是被那些爆炸声给震傻了?张小敬如何,跟我有什么关系?现在证据确凿,所有的罪责有人担着,干吗还要多费力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元载有一种强烈预感,这件事还没完,更大的危机还在后头。而今之计,是尽快发出警报才是。这个警报不能让别人发,必须得元载亲自去,这样才能显出“危身奉上”之忠。
元载伸出双手,搓了搓脸,让自己尽快清醒起来。
此时灯楼附近的龙武军警戒圈已经乱套了,一大半士兵被刚才的爆炸波及,倒了一地,剩下的几个士兵不知所措,挥舞着武器阻止任何人靠近,也不许任何人来救治伤者。
元载没去理睬这个乱摊子,他掀起襕衫塞进腰带,飞速地沿着龙武军开辟出的紧急联络通道,朝着金明门狂奔而去。在奔跑途中,元载看到勤政务本楼上也是一片狼藉,烛影散乱,脚步纷沓,就连绵绵不绝的音乐声都中断了。
元载熟知宫内规矩。这可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春宴场合,一曲未了而突然停奏,会被视为大不吉,乐班里的乐师们哪怕手断了,都得坚持演奏完。现在连音乐声都没了,可见是遭了大灾。
他一口气跑到金明门下,看到陈玄礼站在城头,已没了平时那威风凛凛的稳重劲,正不断跟周围的几个副手交头接耳,不停有士兵跑来通报。
刚才灯楼的那一番火燃景象,陈玄礼已经看到了。春宴现场的狼藉,也在第一时间传到了金明门。可陈玄礼是个谨慎的人,并没有立刻出动龙武军。即使在接到李泌的警告之后,他也没动。
龙武军是禁军,地位敏感,非令莫动。大唐前几代宫内争斗,无不有禁军身影。远的不说,当今圣上亲自策动的唐隆、先天两次攻伐,都是先掌握了禁军之利,方能诛杀韦后与太平公主。两件事陈玄礼都亲身经历过,深知天子最忌惮什么。
试想一下,在没得天子调令之时,他陈玄礼带兵闯入春宴,会是什么结果?就算是为了护驾,天子不免会想,这次你无令阑入,下次也能无令阑入,然后……可能就没有然后了。
所以陈玄礼必须得先搞清楚,刚才灯楼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设计好的噱头,还是意外事故?或者真如李泌所说,里面故意被人装满了猛火雷?视情况而定,龙武军才能做出最正确的反应。
陈玄礼正在焦头烂额,忽然发现城下有一个人正跑向金明门,而且大呼小叫,似乎有什么紧急事态要通报。看这人的青色袍色,还是个低阶官员,不过他一身脏兮兮的灰土,连头巾都歪了。
“靖安司元载求见。”很快有士兵来通报。
陈玄礼微微觉得讶异,靖安司?李泌刚走,怎么这会儿又来了一个?元载气喘吁吁地爬上城头,一见到陈玄礼,不顾行礼,大声喊道:“陈将军,请尽快疏散上元春宴!”
陈玄礼一怔,刚才李泌也这么说,怎么这位也是一样的口气?他反问道:“莫非阁下是说,那太上玄元灯楼中有猛火巨雷?”
“不清楚,但根据我司的情报,灯楼已被蚍蜉渗透,一定有不利于君上的手段!”元载并不像李泌那么清楚内情,只得把话尽量说得圆滑点。
陈玄礼追问道:“是已经发生了,还是还未发生?”
若是前者,倒是不必着急了。春宴上只是混乱了一阵,还不至于出现伤亡;若是后者,可就麻烦大了。
元载回答:“在下刚自灯楼返回,亲眼所见毛顺被抛下高楼,贼人手持猛火雷而上。只怕蚍蜉的手段,可不止灯屋燃烧这么简单。”陈玄礼轻捋髯须,游疑未定,元载上前一步,悄声道:“不须重兵护驾,只需将圣人潜送而出,其他人可徐徐离开。”
他很了解陈玄礼畏忌避嫌的心思,所以建议不必大张旗鼓,只派两三个人悄悄把天子转移到安全地方。这样既护得天子周全,也不必引起猜疑。陈玄礼盯着元载,这家伙真是好大的胆子,话里话外,岂不是在暗示说只要天子安全,其他人死就死吧?那里还有宗室诸王、五品以上的股肱之臣、万国来拜的使者,这些人在元载嘴里,死就死了?可陈玄礼再仔细一想,却也想不到更妥帖的法子。
沉默片刻,陈玄礼终于下了决心。先后两位靖安司的人都发出了同样的警告,无论灯楼里有没有猛火雷的威胁,天子都不适合待在勤政务本楼了。
他立刻召集属下吩咐封闭兴庆宫诸门,防备可能的袭击,然后把头盔一摘:“我亲自去见天子。”执勤期间,不宜卸甲,不过若他戴着将军盔闯进春宴,实在太醒目了。
元载拱手道:“那么下官告辞……”
“你跟我一起去。”陈玄礼冷冷道。不知为何,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讲话很有道理的家伙。元载脸色变了几变:“不,不,下官品级太过低微,贸然登楼,有违朝仪。”
“你不必上楼,但必须得留在我身边。”陈玄礼坚持道。他没时间去验证元载的身份和情报,索性带在身边,万一有什么差池,当场就能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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