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从墙上取下手杖,心中稍定。他不需要赢,只要坚持多一点时间,自然有护寺景僧赶到。他倚仗着手杖的长度优势,把蒙面汉子压制在屋子一角。
那蒙面汉子很快意识到对方在拖时间,于是没再过多纠缠,一转身,居然从窗口跳了出去。
伊斯疾步跑到窗台往地面上看,却没看到对方踪影。他一抬头,发现那蒙面汉子居然借着凉台凸面,翻上了屋顶。
真以为我们景僧都是文弱之辈吗?
伊斯冷笑一声,用口咬住手杖,双手反手攀出窗台上缘,身子一摆,也迅速翻到屋顶。
景寺的屋顶平阔,极适合奔跑。两人你追我赶,一个个屋顶跃过去,脚下片刻不停。蒙面汉子固然身手矫健,伊斯也不让分毫,甚至灵巧上还更胜一筹。
伊斯自幼生长在西域沙漠中,平日最喜欢的活动,就是在各处石窟沙窟之间飘来荡去,久而久之,练出一身攀缘翻越的轻身功夫,任何高险之地,皆能如履平地——他自称跑窟。
刺客这么逃,正好搔到了他的痒处。
眼见伊斯越追越近,蒙面汉子又一次跃过两个屋顶之间的空当,猛一转身,用刀刺向半空。身后的伊斯已经高高跃起,向刀刃自己撞去。他半空中无法避让,情急之下把白袍前摆往前一撩,等刀刺穿袍子的一刹那,猛然扯动,把刀尖拽偏了几分,堪堪从肩头刺过去,划开了一道血痕。
伊斯借这个势,一头撞到蒙面汉子怀里,把他顶倒在地。两人在屋顶滚了几滚,扭做一团。伊斯松口握住手杖,一边砸他的头一边恨恨喝道:“我好歹也是波斯王子的出身,岂容你在这里卖弄!”
他正砸着,忽然一支弩箭破空飞来,正钉在伊斯的木杖头上。若再偏个半分,只怕这箭就刺入伊斯咽喉了。趁他一愣神的工夫,蒙面汉子一下将他推开,纵身跳下两层楼去。
伊斯没想到,这个刺客原来还有同伙。他几步跑到屋顶边缘,看到远远有一人手举弩机,正对着自己。他连忙一低头,又是一箭擦着头皮飞过。
趁这个机会,那蒙面汉子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到那个弩手身旁会合。弩手把弩机一丢,两人越过八棱石幢,径直奔景寺大门而去。
此时再追过去,已经来不及了。伊斯只得大声呼叫,指望门口的那些僧侣能听见。那些景僧正忙着向游人分发礼品,周遭喧闹得很,哪会想到有两个刺客从身后跑出来。
但在门口的,并非只有他们。
那一批旅贲军士兵遵照张小敬的命令,早守在门口,一看到这两个人杀气凛然,纷纷抽出利刃,拉了一个扇形围过去。
两个杀手反应极快,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唰”地朝天上抛去,落下如天女散花。周围的游人纷纷喊道:“散花钱啦!”
散花钱乃是长安的一个习俗,赏灯时抛洒铜钱,任人捡拾,散得越多,福报越厚。但这个陋习屡屡出事,被官府所禁。游人们听到有人居然公然散花钱,无不惊喜,一传十,十传百,顿时无数民众朝这边涌过来,男女老少哄抢成一片,场面登时大乱。
等到钱捡得差不多了,那两个杀手早已遁去无踪,剩下十几个旅贲士兵站在原地,四处张望。这时伊斯已经翻下屋顶,赶到门口。看到这一幕,连忙问道:“你们是不是有个都尉叫张小敬?皴脸瞽目?”
士兵茫然地看着他不说话。
“呃,就是脸上全是皱纹,还瞎了一只眼睛。”
“哦,那没错,是张都尉。”士兵这才恍然大悟。
伊斯摸摸脑袋,俊俏的脸上露出为难神色。饶是他口才了得,也不知该怎么跟这位军官解释,这位张都尉刚被自己关了起来。
光德坊,靖安司。
最先遭遇袭击的,是一个传送文书的小吏。他正捧着一封文书朝大望楼走,突然看到十来个黑影扑过来。他刚瞪大了眼睛,就被一把短脊刀刺穿了咽喉。
然后遇袭的是两名守卫。他们负责把守后花园与前面大殿的连接处,正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忽然两人身子同时一僵,倒在地上,脖颈处分别插着一支弩箭。
为首的黑影走到这里,暂时停住了脚步。他就是刚才爬上大望楼的人,也是这一队人的领袖。他俯身把弩箭从两名守卫身上拔出来,重新装回弩机,然后做了个安全的手势。
五个黑影立刻向前,分别抢占了高处和侧翼几个地点,将弩机对准了通往后花园的那条路。然后另外几个人折回到水渠的缺口,拖过来几个沉重的麻布口袋。他们打开口袋,每人从里面拿出一具简易的唧筒和几个小陶罐。
这种唧筒是一个竹圆筒,前有孔窍,后有水杆,水杆的一头裹着压实的棉絮,塞入筒内。这样一来,只消一拉,便可从窍口吸水入内,再一推便能喷出去。这东西原本用于灭火,但极易损坏,送出的水量聊胜于无,所以并不怎么普及。
若是只用一次,倒是相当趁手。
他们有条不紊地用唧筒从陶罐里上水。首领站在原地,看着远处靖安司大殿的檐角,身上充满了杀戮前的兴奋。他忽然抬起手,把面罩摘下来,往嘴里扔进一卷薄荷叶,面无表情地咀嚼起来。
龙波的那只鹰钩大鼻子,在夜空下分外狰狞。
在这期间,陆陆续续又有两三个如厕的靖安司小吏走过来,无一例外全被瞬间杀死,尸体全数丢在了旁边的沟渠里。
等到所有人都装好了唧筒,挎在身上。龙波用粟特语发出指示:“分成三队。正殿一队,左右偏殿各一队,另外负责左偏殿的,兼顾后殿。突击开始后,对守卫用弩,对文吏用刀,对物品用唧筒,务求第一时间控制局势。”
他又强调道:“所有这些行动,必须在一刻之内完成。”
众人同时点了点头。龙波把嚼烂的薄荷吐在地上,重新把头罩戴好:“走,给靖安司的诸位长官送灯去。”
告解室的小门被咣当一声打开,久违的光线重新进入眼帘。檀棋和张小敬同时眯了一下眼睛,有点不适应。
伊斯倒是没有遮掩,主动上前致歉,佶屈聱牙的话说了一大通,又是“永思厥咎”,又是“痛自刻责”,几乎把前朝罪己诏都背过一遍。
檀棋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伊斯自知理亏,把刚才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张小敬听得脸罩寒霜,顾不得跟他计较,说立刻带我去看。
重伤的普遮长老已经被抬到了一处静祈室中,由寺中的医师抢救。他的胸口中刀,伤口很深,人早已昏迷不醒。
张小敬走近仔细端详,这是一张满是皴裂的狭长马脸,鼻阔眼裂,绝非中土面相,不过要说是突厥脸,也不好确定。
这件事很麻烦。普遮长老到底是不是右杀,目前无法证实。而靖安司必须要十成确认,才好开展下一步工作。
他的寝居已经被搜查了一遍,除了那一份度牒,没有其他和身份有关的东西。而且那份度牒的价值也不大,突厥人完全可以伪造一份——甚至可以抓一个真正的普遮长老,杀掉人,把文书留下便是。
张小敬沉思片刻,俯身去扯普遮长老的长袍。伊斯忙道:“唐突法体,不大妥当吧?”檀棋冷冷道:“若他是突厥右杀,还谈什么法体不法体?”她刚才被关了一肚子的怨气,对这个自作聪明的蠢执事切齿痛恨。
张小敬把医师赶开,撕开袍子,一具苍老的肉体露出。在其小腹右下方,有一条触目惊心的长疤痕,如蛇踞侧腹,两边肉皮翻卷。张小敬伸手摸了一回,抬头说这是陌刀的伤疤。
陌刀柄长四尺,刃长三尺,是唐军专用于马战的精锐装备。看疤痕的长度和位置,这位应该是在马上被横切的陌刀斩中半刀,居然没死,真是命大。
张小敬再把他的下胯扯开,大腿里侧有厚厚的磨痕,应是常年骑马的痕迹。而两边的腰外,则隆起两块弧形茧子。如果一个人总是身穿甲胄走动,摆动的裙甲下缘就会摩擦皮肤,磨出这样的痕迹——而且还得是品级很高的甲胄。
常年骑马,常年披挂,还被唐军的陌刀所伤,这位与世无争的普遮长老,真实身份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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