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赌书泼茶(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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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行局一楼大厅,赵皖江正在前台签收快递,走廊里迎面来了两个行政人员,对他打了招呼之后又冲他身后敬了个礼:“傅警官。”

赵皖江拿过快递单,回过身,傅声正在门口,搬着一个大纸箱子,他小跑两步过去替他开门:

“首席大人这是在忙什么,还要亲自搬东西?”

两个人走向停车场,傅声笑笑,有些吃力地抱着箱子颠了颠:“喏,咖啡机。”

“不要了?没它你靠什么熬大夜。”

赵皖江开玩笑地说。执行局被上头下了死命令,这次核心人物的秘密转移行动只准成功不准失败,局里从上到下都在加班加点,傅声作为干部首席,忙起来每天恨不得把咖啡当成水往肚子里灌。

说话间停车场到了,傅声把东西装进车后备箱,拍了拍手上的灰:“被叫官二代这么多年了,我也得体验一次特权——我和局长申请了,这两天在家办公。”

“叫你前几天悠着点,这下撑不住了吧?”

“什么呀二哥,”傅声笑着摇摇头,眼神却有些不自然地挪开,一只手不自觉地搭在车门上轻轻拍了拍,“是小野,上次那事,我担心他。”

赵皖江的笑容慢慢消退了,他小幅度地看了看四周,低声对傅声道:

“花店执行任务那次,他肯定吓得不轻。不过你也别太反应过度,反倒让他紧张了……等法案一通过,c党大势已去,我们总算就能过上安生日子了。”

傅声长睫微垂,嗯了一声:

“是啊,我们盼了很多年的安生日子。”

他们总是这样说,开玩笑地称c党铲除了,警备部所有人都可以原地退休领养老金了;可傅声知道根本不是这样,无论谁握着权利,达摩克里斯之剑永远都会悬在当权者头顶,而警备部则是太平盛世背后负责抹除阴暗蠹虫的黑手套。

儿时他也有过里描绘的除暴安良的梦,做个和父亲一样出色的警察,是傅声认为最接近自己理想的职业。可当他真的踏上这条路时才发现,警备部不再是他当年眼看着父亲和他的战友惩治罪恶的地方,打击罪犯的行动越来越少,对民众的监视却越来越多。

可是他没有选择,或许一开始他就不该走上这条路,但事到如今,他只有和所有人一样,相信明天会比意外先一步到来。

傅声回家时裴野正在客厅拖地,见傅声抱着个大箱子进门,放下拖把跑过来,不由分说抢过来抱着:

“医生说过你腰不好,别搬重物!”

“拿着鸡毛当令箭,”傅声笑道,“单位的咖啡机拿回来了,放到厨房就行。想不想尝尝我做的咖啡?”

两个人走进厨房,裴野把东西放下,拆开箱子把咖啡机搬到操作台上,插好电源:“恭敬不如从命。不过下次可不许搬这么沉的东西,明明有我呢,非要累到又犯腰疼才长记性。”

傅声一边把杯子和咖啡豆拿出来,一边弯唇一笑:“小野,我发现你和二哥有的时候特别像。”

裴野按下电源键的手指停了停:“像二哥什么?”

“说话的语气啊,”傅声低着头拆开袋子,又拿起一个量杯,说着还腾出一只手比了一下,“上次嫂子自己在家修空调把腰闪了,二哥在电话里念叨的啊,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一直说下次再有这种事放着他来——”

傅声说着转过头,一不留神对上裴野笑而不语的眼睛。他如梦初醒,手一抖,袋子里的咖啡豆洒了几颗出来,咕噜噜掉在台面。

裴野暧昧不明地一乐,把咖啡豆一粒粒捡起来,徐徐接道:“自己的老婆嘛,是该宠着些。”

这小混球,语焉不详的,故意占他便宜呢。

傅声想骂,可他这可恨的温吞性子离了工作便太软,憋了半天,总觉得先绷不住反而是摆明想歪了,咬了咬唇把杯子向前一推:

“看着,我教你。”

裴野脸上笑意更甚,目光在青年水蓝色的衬衫领口逡巡一阵,落在那一张一合的樱色薄唇上,喉结动了动,低沉的声线在胸腔里振响。

“好。”

一白一黑两个马克杯端上了桌,裴野替傅声拉开椅子,俯身轻轻嗅了嗅杯口,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真香。咖啡豆不错。”

“光是咖啡豆不错?”

傅声笑着坐下,指了指黑色那杯,“你的加了糖。”

两个人碰了碰杯,裴野握着杯子慢慢抿了一口,拿铁的醇香抚慰着干涸的味蕾,裴野习惯性地发出一声感叹,和七年来每次尝到傅声的手艺时习惯性的做法一样:

“声哥,你可以去开个店,味道绝了。”

傅声轻轻晃着手里的马克杯,琥珀色的眸子笑得只剩一条缝:“我家小野喜欢就好。不过说真的,我还真想过开一家咖啡店。”

“声哥你也有这么文艺青年的时候啊。”

“没有,”傅声托着下巴,陷入到想象里,“我是认真的,要是能开一家咖啡店,我自己煮咖啡,做西餐和甜点……”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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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现在去做,怎么样?”裴野听傅声描绘得起劲,突然放下杯子问他。傅声一愣,继而笑道:

“我也就说说,还得上班呢。这种事还是等我退休之后再说——”

“不上班也不去执行局了,就开一家咖啡店,我来做你的店员,好不好?”

他们四目相对,傅声弯长的睫羽猛的一颤,少年望着自己的眼神竟从未有过地认真,语气里甚至带有一丝焦急。

“不要做什么特警了,”裴野的眼里一片恳切,“声哥,我们开个小店,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一辈子,好不好?”

少年问得那样迫不及待,仿佛傅声只要说一声好,他立刻就会把这承诺付诸行动,仿佛他们不是在畅想轻松愉快的未来,而是末日下亡命天涯的灾民,相依为命着,渴望一间小小的屋宇作灵魂安放的避难所。

可他们没有,傅声给不了,裴野也等不起。

“……小野,我知道前段时间花店的事吓着你了,”傅声熟练地扯出一个宽慰的笑来,“你放心,哥答应你,不管什么任务我都会平平安安的。”

裴野一向很吃傅声温柔却坚定的这一套,可意料之外地,傅声看到裴野眼里的光挣扎着闪烁了一下便熄灭了。少年晃晃悠悠地起身,刘海遮住了眉眼,再也看不清他的眼神。

“嗯,我知道了。”

傅声看着莫名失了魂的裴野,心里的不安油然而生,犹豫着伸出手想拦住他:“小……”

“太苦了,”裴野拿起马克杯,留给他一个有些落寞的背影,“我去加糖。”

自那之后,他们三天之内再没有过任何像这样长时间的对话。

倒也不是刻意的谁躲着谁。傅声工作忙得焦头烂额,裴野白天在h大,晚上回家时只能从餐厅那袋越来越干瘪的咖啡豆包装上判断出傅声还活着的痕迹。

偶尔他们会在卫生间外头相遇,傅声不是在打电话就是拿着一厚沓资料,脸色一次比一次差——既是累得,也是愁得。

他知道傅声忙,自然也不去打扰,直到,你就不准他毕业,这难不成也是你没办法?”

“这……”

被审问的人嘴唇一哆嗦,“你儿子难道就是五年前那个因为毕不了业从楼上跳下去,摔成了瘸子的,那个——”

“我儿子不是什么瘸子!”

啪的一声脆响,一支钢笔丢出去正中那人的额头,男人捂着头哎唷了一声,却只能蜷起身子躲也不敢躲。老委员胸膛剧烈起伏着,表情格外狰狞。

“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了,”他怒目而视,缓缓起身,“小裴。”

裴野突然听到老委员喊自己的名字,应了一声,只听他又说:“把这个人放到严重威胁的名单里,明天一早交上去。”

裴野嘴里的一个好字还没来得及说出,那人一个激灵,双膝一软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须臾功夫,早已泪流满面:

“对不起,我当时是犯了糊涂,并非故意针对那孩子的!您饶了我这一回,我妻子怀孕了,如果把我放到名单里,学校会立刻开除我的,也不会再有学校聘用我,我们全家都没有经济来源了……”

“你老婆遇人不淑,与我何干,”老委员嫌恶地瞥了跪地的人一眼,对裴野比了个跟上的手势,“我儿子的一条腿,换你们的几条贱命,公平得很。”

说完,他绕过在地上连连叩头求饶的男子,拉开审问室的门大步离开。裴野匆匆合上手提电脑跟上去,与地上的人擦肩而过,目不斜视地紧随其后走出来,关上门。

所有的哭声、求饶声,如日复一日发生在这里的诸多大同小异的场景一样,被阻断在了小小的屋内。

老委员长叹了口气,神色略微平静了些,这才转身:“小裴,刚才的……”

“您放心,”裴野笑笑,“和审问无关的话,不会出现在记录中。”

老委员看向裴野的目光中多了一份惊讶和赞赏。

“按规章办事,该记录的你正常记下就是。”

说完,他又呵呵笑着拍拍裴野的肩,凑近了些:“小伙子,聪明肯干,未来可期呀。”

裴野没有看对方的眼睛,低头恭敬道:

“前辈谬赞了。还有一些h大其他学院的学生档案,您要不要看一下?”

“你都审完了?”

“是,”裴野说着就要打开手提电脑,“不过都没什么大问题,您不放心的话,可以再查一遍。”

“不用,你办事我放心,”老委员大手一挥,接着扯了扯领带,“我也累了,挨个叫过来审问怕是要了我的老命。”

裴野应了一声,合上电脑。

这老男人不知道,裴野口中的几个学院,就包括他在h大就读的那一所。当档案中出现熟悉的徐怀宇等人的名字时,裴野的黑色制服,可气质却与前几次审讯的人全然不同,神态也毫无对审讯全无进展的紧张,可以断定在c党内必然有一定地位。

对方摘下帽子放在桌上,白炽灯下,傅声看清了青年的面孔,不禁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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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一愣。

这青年他从未见过,可相貌却让他蓦地有一股似曾相识的错觉。可与那个熟悉的人比起来,眼前高大俊美的青年少了几分张扬锐气,平添了一丝阴骘沉郁的气息。

傅声蹙了蹙眉,双手握住轮椅扶手:“信鸽。”

被唤作信鸽的裴初一挑眉,在椅子上坐下,真情实感地拍手称赞了一句:

“老军部的未来之星,实力果真不容小觑。”

说完,裴初拾起军帽,抚摸着帽檐,像在把玩着什么宠物般悠哉游哉:“我们没见过面,却没少交过手,你能认出我,作为宿敌我很荣幸。”

傅声移开视线,短促地笑了一下:

“那你也该知道,即便派你来,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怎么,斗了这么多年,你难不成以为我还对你有什么情分?”

隔着单向玻璃,裴初的头微微转过一个角度,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可他的眸光却精准地落在玻璃后的裴野脸上。

屋外的裴野心下一凉,裴初的目光好像会穿墙术的幽灵,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漆黑眼眸就像在无声地对自己说话。

“这点自知之明我当然有,”裴初不着痕迹地回过头来,打量了傅声一会儿,语气里带了些流于表面的惋惜,“看守所的人告诉我,猫眼三次逃跑未遂,有一次你甚至差一点就跟着垃圾车出了大院……”

裴初说完停了停,见傅声没什么特殊的反应,觑起双眼:

“求生欲这么强,你是有何未尽之愿?”

傅声纤长的睫羽一颤,面上却露出感到很可笑似的耻笑之意:“你觉得呢?”

裴初翘着二郎腿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靠坐着,与束缚在镣铐般的轮椅中的傅声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反差。

“可能是没来得及销毁的蛛网计划的全部信息,也可能是轮渡行动的研发资料。“

裴初口中蹦出几个裴野闻所未闻的陌生词汇,少年微微一怔,却见傅声脸上毫无波动,只是眨也不眨地盯着裴初的脸,看不出他对这些字眼有任何的反应。

裴初说完,翻了翻眼睛佯装回忆了一下,轻轻一拍大腿:

“——喔,还有你生死不明的父亲,以及那些你视为兄弟的战友,你的亲人朋友们。你想找到他们,对不对?”

傅声牙关紧了一紧,随即低低地笑出了声。

“我要是你,就会让这里的人假装放我走,”傅声的嗓音里都带着不屑的笑意,“派人跟着猫眼,放长线钓大鱼,不是坐享其成?”

他看着不语的信鸽,想挪动一下有些发麻的身体,发觉自己动弹不得后咧了咧嘴角,摇摇头道:

“放弃吧。你说的那些东西,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听说过。”

玻璃窗外坐着的监听和记录人员中间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潮水般切切的声音,动静不大,却能感受出这些人的沮丧。

不配合是审讯的常态,可傅声不同,他熬了无数轮,拖着虚弱的身子,却始终精神奕奕、情绪稳定,面对不同招数不同套路都游刃有余,甚至在空闲时间还能策划出三次路线各异的逃跑计划。

裴野余光瞥到角落的一个记录员甚至合上了本子,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打着哈欠呆滞地开始等候这次审讯的结束。然而审讯室内的裴初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像是和老朋友闲谈一般微微一笑:

“不能苟同。或许,你为了某些人寻寻觅觅,最后还会回到这里。”

裴初反应慢半拍似的回答令傅声拧了拧眉。

“你没有想过,这次行动,老军部为什么会败么?”

裴初说完,不等傅声开口反倒先自问自答了起来:“对,聪明如猫眼,一定在行动出差错的那一刻就知道你的身边有奸细,不是么?”

裴野愕然。他眼看着裴初起身,走到门边,手腕一拧拉开门。

“弟弟,进来吧。”

裴初说着,脸却始终面向傅声,那熟悉的笑意再次如深海下的冰山般浮上了水面。

裴野浑身上下的血液一瞬间都停止了流动。他下意识摇摇头,好多年前那个裴家孤僻怯场的小儿子某一瞬间仿佛又回来了,他浑身发颤,极力往后退去,却不知是谁在后面推搡了他一把,裴野整个人踉跄一步到了门口,裴初精准地伸手薅住他的袖口,把裴野扯了进来。

惊慌之下裴野低下头。

这一次,他不再隔着那玻璃,直直地对上那双琉璃般纯净的眸。

裴野进了审讯室的一刹那,傅声的瞳孔猝然睁大了。

在警备部七年接受的反刑讯培训都付诸东流,傅声的目光无法克制地牢牢锁定在少年身上,青年身体猛的一震,双手攥紧成拳又触电般松开。有那么一秒钟,傅声甚至想挣脱那脚镣,可他身体只是抽搐般一挣,脊背蓦地挺得笔直。

青年的呼吸愈发急促,眼神却由震惊慢慢转为茫然,目光反反复复在裴野的脸上游移,像是不认识他似的。

眼前的少年明明那样熟悉,可对他而言竟又那么陌生,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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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服像是被生搬硬套在少年身上,而不论他怎样盯着他看,对方都脸色煞白,垂着眼帘不敢迎接自己的目光。

不是小野。

傅声对自己说。

他的小野是个前程似锦的好学生,是他最体贴入微的好弟弟,他们相识七年,每每回首,那孩子永远在他身旁,第一个接住自己的凝望,露出温暖的笑容。

可为什么眼前的这个孩子,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

傅声嘴唇颤抖着,喉结上下滚动,深吸了口气欲平复自己的心情,就听到门口的裴初幽幽笑道:

“这就是我们的血鸽同志,也是我的亲兄弟,裴野。不过,其实也不需我过多介绍了吧?”

裴初的话如一道惊雷劈下,傅声怔了怔,目光骤然降落在裴初脸上,顿了顿,再缓慢移回裴野绝望的脸。

他这才发现,站在一块的两人眉眼之间竟然出奇地神似。

七年前那个在傅君贤办公室里吵得不欢而散的平凡日子,如深深埋藏了上千个日夜的火线,在傅声脑海中引爆了一颗炸弹,将百转千回都夷为平地。

心脏泵着惨痛彻骨的鲜血,每搏动一次,便让他痛不欲生。

傅声转过头,看着裴初,竟没发觉自己的声线都变得嘶哑。

“你就是……”傅声哽了哽,“你就是,裴初……”

裴野站在裴初身侧,听着傅声加重的呼吸声,掌心满是冷汗,肺里像是灌了辣椒水,呼吸都火烧火燎地刺痛。

他满心都盼望着自己能隐藏起来,消失也好,死了都好,只求这痛断肝肠的相认能早些结束。偏偏傅声颤抖着,吃力地咳了几下,再次把视线投向同样浑身打战的少年身上。

裴野绝望地闭上眼。

他等着对方情绪崩溃、将怨怼和仇恨反扑回自己的那一刻。

可过了很久,傅声都没说话,只是望着裴野,那眼里连茫然都消弭了,只剩下失神落魄的涣散。

“原来你有自己的家。”

傅声无助地低语着。

他终于豁然,原来那情报就是在父亲唯一的一次允许自己擅离职守、在自己唯一一次的疏忽之下,被这最亲近的人偷了去。

他早该察觉的。

他为什么察觉不到?

可他不该怀疑小野的,他的良心说服不了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第一次见面便把善良的赌注压在素不相识的大哥哥身上,这七年里每一次生病受伤时悉心照料的都是小野,每一次伤心难过时陪伴的都是小野,每一个幸福的瞬间里,不曾缺席的也都是小野。

傅声的喜怒哀乐,渐渐也都围绕着他亲手带大的小野。

可他不是自己的小野,他是c党的间谍血鸽,是信鸽裴初的亲兄弟,人海中他以为是命运牵着两个人的手让他们紧紧握住,原来一切其实都是一场天衣无缝的局。

傅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问出。

该问什么呢?

问问裴野这七年算什么,问问裴野是c党命令他的吗,那轻柔地为自己整理碎发的手,为自己包扎伤口时眼底心疼的泪光,还有在安全屋里,哭着求自己别走的那个拥抱,都是组织要求他迷惑敌人的命令吗?

傅声问不出口。

他不是不知道这世上唯有爱可以伪装,可他太自负了,以为七年的朝夕相伴,早已让他的爱坚不可摧。

傅声听到裴初的声音传来:

“让你们见面,是个很残忍的事,我承认。不过,出于对棋逢对手的敌人的尊重,我认为有必要让你败得明明白白。”

“七年了,正面战场上没有人能在见到你之后活着回来……如果不是血鸽在敌后为我们传递你的动向,我想到现在组织对你仍然一无所知。”

裴野感觉自己的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明明是逢场作戏的认可动作,裴野却心里一沉,抬眸时还是避无可避地对上傅声琥珀色的眼睛。

那双漂亮的鹿眼里没有愤怒,没有扭曲,甚至没有了任何激情。

此刻的傅声,就像一个表面完好,内里已然支离破碎的瓷娃娃。

傅声惨然一笑。

“要是在安全屋的那一夜,真的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见面,该有多好。”

傅声轻轻说。

裴野脑子里嗡的一声。

被屋外的一群人看着,他不敢哭,不敢崩溃,不敢说抱歉,甚至怕外人知道傅声的真名连一句声哥都不敢唤,像个木偶一样机械地伫立着,喘息却还是染上了一些哽咽的尾音。

他眼看着傅声垂下眸子,肩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脸侧垂落了一缕半长发丝。

“这一仗……我输得心服口服,”傅声说着苦笑一声,“行动失败后我在心里筛查了所有人,可没想到反而我这个当哥的,身边的弟弟出了纰漏——”

“纠正一下,”裴初眯起眼睛,“我才是他真正的哥哥。”

裴野心里一慌,侧过头就要制止裴初别再说了,却听傅声又咳了咳,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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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声音越来越小:

“是啊,我从来都不是……”

傅声抬手抓住心口,衣服胸前的布料被揉出层层褶皱,裴野一眼便知傅声这是心肌衰弱急性复发,登时急得大喊:

“快送去急救——”

审讯室外有坐着的人闻言已经起身,屋内裴野却比了个手势,顿时没人敢动,裴野见还没人进来,着急到声音都变了调子:

“裴初!他太虚弱了,不抢救会出人命的!”

裴初置若罔闻,疾步上前,弯下身,两手撑在轮椅扶手上,低下头死死盯着身子已然脱力地歪倒在轮椅中的青年。

“蛛网的资料,还有轮渡行动的原始程序,”裴初收起笑容,“交出来。”

他千筹万划,等的就是傅声最不堪一击的这一刻。

裴初目不转睛地盯着傅声的脸,青年垂着头,双目紧闭,冷汗大颗大颗地顺着下颌线滴落在衣襟上,浑身因为疼痛止不住地颤抖。

他忽然感觉一股力量从后面攀扯住他,仿佛咬住猎物的豹子般死不松口:

“别再——伤害他!”

是裴野。

裴初一手死死攥着扶手,另一手抬肘狠狠捅了身后的人一下,目光却蟒蛇般缠住傅声不放:

“说话!”

混乱中傅声因轮椅拉扯的力道身子一震,呻吟了一声,捂着心口的手背青筋暴起,喘息着睁开眼,淡色的眼珠对上那张撕开假面的脸上闪烁着阴狠光芒的墨瞳。

“你,杀了我吧……”

傅声奄奄一息地笑了笑。

“我什么都,不知道……”

裴初一怔,恍惚的功夫,裴野又扑上来:

“滚啊!——来人!”

裴初后退几步,须臾功夫,几个人涌进审讯室,把昏死过去的傅声团团围住。

裴初定了定神,侧过头去。裴野活像一只被挑衅的黑豹,怒目圆睁,气喘吁吁地盯着他,年轻的小伙子脸上甚至还带着意气用事过后的倔强,仿佛在用表情和他对峙:

就拦着你了,你想怎么样?

裴初看了他一眼,从桌上拿起军帽,擦了擦帽檐戴好。

“把猫眼带下去吧,”裴初淡淡说道——仿佛刚刚片刻的失控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坚持说不知道,或许真的如此。”

“他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说罢,裴初决然转身,大步离开了审讯室。裴野忙回身向人群奔去,却在要拨开前头的人挤到傅声身边时被一个反应快的医护人员拦下:

“血鸽同志,您不要耽误抢救!我们要带他回病房!”

“你们合伙来骗我!”

裴野的怒吼快要破了音,边说边推开那个人,“你们不是带他回什么病房,这里根本他妈的没有病房!你们就是要让他自生自灭!”

审讯室外又跑进来几个人,一边一个架住发了疯一般的裴野,少年虽然力气大,却再怎样也挣脱不了数人牵制,嘴里因为用力发出悲鸣般的呜呜声:

“猫眼还有用处,他不可以死,不能让他死!!”

没有人理会少年的吼声,傅声被人用轮椅推着离开了审讯室,乌泱泱一群人紧随其后,审讯室顿时清净极了。

架着裴野的人终于松开了手,少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全身战栗,直不起腰来。

方才架着他的一个人走到他面前。裴野大口喘着气,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到这人的鞋尖。

“参谋长走之前说,您违反纪律,后天早上请带着一份五千字的检讨来这里见他。”

这人如机器人般宣布道。

裴野手撑在地上,艰难呼吸着,紧咬着牙,不让自己的泪砸到地面。

他蓦然忆起,七年前裴初在电话里早就提醒过他的,可他当时不懂,也不在意,等他幡然醒悟时,却木已成舟,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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