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1 / 1)

“我吗?”薛霁携着筷子的姿势好像对着张空白的纸面悬而不能落笔。

“你连黑色不那么费时间都晓得。”云舒道。

这是一种“此间奥妙,非亲历者不能语”的表情,笃定得可爱。

墙上挂钟的指针堪堪走到八点二十七分,晚上只消自习两节就放学的初中学生要回家了,马路对面有黑头黑脑的人流从摆了六七只橘黄色叁角锥的“交通管制区”向对岸涌来。

“其实我没有。”她如实讲,“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学到的而已。”

“朋友。”云舒看上去有点小失望。

“她是我的发小。”薛霁说。目光落在云舒脸上,仿佛因为隔着四个代沟,所以不太自信她能理解比自己早12年出生在普通双职工家庭小孩的童年——发小这个词念起来自有一种古旧气息,好像在说“筒子楼”或“家属院”,而这确实也是她长大成人的地方。

这事具体要追溯到薛霁和悦雯都还在上大学的时候。

悦雯在宿舍自己试着染栗子色横遭大失败,忿忿地在电话里跟薛霁讲她已经忍不住当天下午就要去染回黑色,否则铁定会搞砸和体育部长的初约会。他们订了周末晚上的票去看《暮光之城》,有吸血鬼元素的恋爱片,时间也是很适合情侣的场次。

薛霁则刚排练完主角的独舞部分,上气接着下气在肺叶里拉风箱,汗水沿着脖子向下经过锁骨溜进胸口。她放松身体站着,腾出右手将根部被打湿的黑色长发整个插在指头间向后捋,体态像一尾流云中垂首衔羽的丹顶鹤。

音乐虽然已经停止,休息时间仍然有学生在互相抠细节。腾转旋舞,腰肢带动身体作如穿行于梦幻的洄波。舞台在无言中作他们的承托,画面虽然没有声响,但在无疲倦、激越的青春回旋中被成就为一幅油画。

与薛霁搭档出演情人的易鸿迟踩着点才进门,远远朝她露出很抱歉而憨诚的神色挥挥手,她也挥挥手。

洄波在石头上敲出脆响,同伴的笑声于耳语中汹涌又于耳语中湮灭:鸿迟,鸿迟,你好像个呆子。

“为什么看这部片?我都不知道你最近转为喜欢robertpattinson这种类型的男生了。”

薛霁的声音既湿既柔,仿佛水濡过的直触肌肤的真丝,令听者的耳朵过早就开始犯春困。

悦雯捂着话筒隔着五百公里脸红地讲,因为戚部长身材如此这般、眉眼这般如此,有几分男主的味道。她自认评价男人的条件很苛刻,身材有身材的分数,面貌有面貌的,性格则有性格的。

就好像高中时拉着薛霁在篮球场看男同学带高昂表演性质的争斗,腹肌是一项,技术是一项,帅是另一回大头项,悦雯拎得门儿清,倒是人家卖力想要博取其一丝垂青的薛霁只是抄着手在场边干看。

散场了被悦雯提问,她无疑是冲着好友的面子才极虚假地思索片刻,最后只回一句“我不太懂篮球。”

悦雯挽着她的瘦而有力的肩膀苦笑:“我看你是不懂男人。”

她被贴上的标签是不解风情。

然而电话那头薛霁的声音忽然停了,信号像是死掉几秒地沉寂,然后悦雯听见一个随电流断续的男声分外憨诚地告白道:……特意准备了这些……因为在纳新仪式上见到你就……所以今天我想正式对你展开追求,薛霁……同学。

云舒应当感谢易鸿迟。至少是在心里为他不计后果又自以为是过头,最后惨淡收场的表白遥遥默哀——如果不是他受舍友怂恿,在大礼堂搞停电和蜡烛玫瑰花的把戏,薛霁恐怕都不会对这一天印象深刻,继而过了快十年也没忘记当天悦雯那样一个微末的吐槽。

“那你说的那个发小。她和你,玩得很好吗?”

“嗯,差不多可以这样讲。”提到悦雯,她微微一笑。

薛霁起初未能读懂云舒吃瘪的表情,但她在无言中欣赏过了,单纯因为云舒试探失败以后嘴角眼尾都向下一扫,得意与失意都无掩饰地灵动,好像迪士尼片里会绕在主角身边极生动讲话的小动物。薛霁喜欢它们。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薛霁拈着筷子,好像在预备措辞形容这种关系。

小时候,薛霁是宋太太无可置疑的私有物。

她的名字是襁褓中由宋太太拍板决定的,薛先生无非是多提议一句“佩杨”也不错,而后这建议就湮没在小家庭历史的洪流中了。他是名副其实的甩手掌柜,兼具了一个男人寻常到无必要期待的美德与恶习,生平所得最大的两回夸赞一是来自视察的领导,二是讲他很像浓眉大眼的叁浦友和,只不过在宋太太面前说是低眉顺眼更契合。

宋太太不是山口百惠,她同日本女人那种有驯化痕迹的和顺恭良之间泾渭分明。与一百八十余公分的丈夫站在一起时,南方女人尖而刻的气质在她身上表现得不多不少将将好。然而他们又是恩爱的,薛先生心甘牵着她的手在蕲江有佛陀显圣之类传说的古刹山门外留念,那合影确切很像《春琴抄》。

年轻时的宋太太永远是筒子楼女人们里头号穿时髦衣裳的急先锋。她披着方格的呢子大衣牵女儿去舞蹈班,能把蕲江四月份淅淅沥沥的雨天走出港式情歌里的味道。

在母亲的一力主导下,薛霁的大块时间都投喂给了学习和舞蹈练习。而形象与家庭教育两头狠抓的宋太太时刻警惕着容易使一个孩童丧志的可疑玩物,所以薛霁看过的动画片称得上屈指可数。

她料不到在哪里主角会和一干动物甚而是桌椅唱歌、在哪里会有舞蹈,到哪里主角又会迎来命中注定的接吻,尖子生面对荧幕的模样会极难得地可爱得像个痴儿。

也唯有这几次,悦雯把上半身都伸出阳台仰着头叫她的小名,嘴角快要到耳根,从薛霁家阳台沿墙壁向下垂落的藤蔓掩映起她的脸,悦雯妈妈精心养育一年的雪兰在八月迎来花期,绽放得有爆裂又盛大的得意。

花海在烟蓝色中托举着穿吊带短裙的白色的悦雯,悦雯的嘴巴开开合合像喜鹊忙着衔花:快下来看动画片,我拜托表哥帮忙在新华书店的影像区买到的噢。

她们就这样背着宋太太在悦雯家里播了好几次98版《花木兰》和其余种种影片。那类光盘还需要分ab面,放到dvd机里转得咻咻直响,悦雯举着遥控器调进度,从2x到4x,最后8x的速度,角色讲话快得像出演地方卫视的情景喜剧。

她们极小心地在悦雯的书房里发笑,因为薛霁上门时一脸携着一脸令人无从拒绝的干净纯良告诉悦雯妈妈说,她来和悦雯一起研究二中往年的自招考试题目。

到军营演兵那一段,男主角没有穿上衣。二维动画手绘的腹肌方又阔,壮得很夸张,很小女孩的认知之外。

快要升初中的悦雯捂着脸从指缝里观看电视画面,然后躺倒在薛霁深黑色的练功裤上徐徐讲,今天佑宽说他喜欢我。悦雯的脸红扑扑、热醺醺,仍然幼稚,但有来自已泊入青春期异世界的愉快。

薛霁继承了曾在市排球队效力的父亲的基因,她手长腿也长。一时之间,盘着的腿成了乱麻,双臂无处安放以回应悦雯的愉快。

彼时有甚怪异的感觉在薛霁心里跃动,现在想来只是十二叁岁密友间幼稚且不稀奇的占有欲。

不稀奇到恐怕悦雯确实早已忘记这件事。

但当时薛霁轻轻推开她,她起身背对着电视机将玩伴深深拥抱,掏心漉肺地讲了一番真心话:上周末在少年宫看文化周演出,精确到记得在几排几列,那是个好位置,最能观赏薛霁的表演。

光这点安慰尚且不够,于是悦雯发誓,她对佑宽可一点感觉也没有——她虽然年纪小,却是有头脑的。谁知道上中学以后又会怎么样?

她几经熟虑,断定佑宽不比薛霁有才又有趣。

“啊、啊,”悦雯双手合十向她讨扰,“我保证你始终最特殊,好不好嘛。”

“我和他又不是一回事。”薛霁讷讷地讲。

连少年人都不是的小孩讲话最不着边际。悦雯两只手轻轻拽着薛霁柔软的耳朵,语气不无遗憾:

“是啊,小雪。如果你是男生,我长大一定嫁给你。”

悦雯妈妈敲响房门叫女孩子们休息一会儿准备吃饭,给她们一人送来一杯热乎乎的巧克力冲剂。

“就来了,妈妈。”悦雯一面回答,一面“咻”地一声关上电视,本就在她进门后拉上了窗帘的书房顷刻间更晦暗了,薛霁将试题与作业簿摆成正为她们苦心经营着的造型。

“好了没?”悦雯在身后悄悄问她。

“可以了。”

她捏着草稿纸转过身,嘴唇却倏然迎来一声轻响,悦雯的手抵在门把上,亲过薛霁一次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薛霁想生气,她知道这是悦雯对提到佑宽之后自己情绪不好的代偿。

她知道悦雯十足擅长撒娇,十足擅长讨饶。

犯了错要挨板子打手心,陶叔叔虽看不惯她“竹签还没落到身上,先预备好了怎么直掉猫尿”,却也全然未有对付悦雯的办法,只好日复一日地原谅下去。

在当时薛霁也是这样了。她拉开窗帘,夕阳露在筒子楼天台一排排晾晒的花被子后边,金澄澄的,有一种羞意。

妈妈在门外问:“雯雯,你们两个是不是在干什么坏事?”她是随丈夫远嫁而来的苏州人,普通话的气势很温柔地一路塌陷下去。

悦雯这次悄悄话里的请求霸道得像威胁:

“小雪,不要生我的气,我们是好朋友。”

“有多好?”她依然讷讷地问,像被攫走了早熟的灵魂。

“有多好?”

在云舒身后,老板问,你们是在这吃还是带走?门口的人混着雨声说带走,于是挂钩上的塑料袋稀里哗啦一阵响,把薛霁此刻的无话衬托得更安静了。

云舒垂下眼,捏着筷子把鸡蛋捅得四分五裂。一模一样的汤底,但是和薛霁比起来,她这碗就跟午夜突发的溏心蛋被杀凶案现场一样。

“对不起,薛老师。”

“没关系,只是我刚刚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悦雯妈妈是位全职照顾女儿的家庭主妇,面目有一种烘焙坊内刚热气腾腾出烤箱的戚风蛋糕状的暖意和甜美。

她总说自己天底下最喜欢薛霁,待她比亲女儿更胜一筹。平日里远远看见薛霁背着书包从楼下拾阶而上、小白杨一样既挺既直的身影,她就要招呼道:小雪,来阿姨家吃晚饭呀,阿姨给你烧排骨好不?

悦雯哒哒哒踩着新买的皮鞋跟在后面,尖声吵嚷母亲的偏心,可其实也并没有动气,连小孩子的玩笑都不算。的确,悦雯一贯把她当作好到甚而不屑攀比的朋友。

“应该说……”她面颊上浮现出悦雯手指那枚婚戒坚硬且清晰明白的触感,“如同亲姊妹吧。”

那天晚上吃饭时,薛霁摆出一副赔罪的表情,拈了一块红烧蹄髈给悦雯。悦雯一直喜欢不给台阶下地作弄她,偏说自己要吃蹄髈叉。

妈妈拍开她的手柔柔地说小孩子不可以吃蹄髈叉,会错过好姻缘。

十叁岁的薛霁漫看向悦雯吃瘪的样子,似笑非笑,她的眼睛是有明星好整以暇高悬的夜幕。这样的冤家,应该是生下来就会这样惹人恼的。

十叁岁的悦雯猛然振起,从妈妈碗里一抢,赌气似的把它吃掉了。

“我的故事没什么有趣的。”二十八岁的薛霁朝她笑一笑,“现在想来,和我做朋友也是件辛苦的事。”

尤其在那件事发生以后。从前在一起工作的同事,交情好一些的,自然也可以算作朋友之列。

但在她出院回家后的某个极普通的一天,人家带着花束和补品上门来探望她。她呆滞在轮椅里,膝盖上放着块可以直接挪用去苏格兰风情餐厅当桌布的绒毯,形容看上去病气未褪,也抗拒了四五次宋太太为自己修剪头发的请求。那副叁魂七魄散落天涯的模样,想必看上去和刚从铁路桥下被搭救出来的拾荒者差不多。

寒暄之后话语越聊越少,都害怕触碰薛霁的雷点似的,只挑一些无害且无聊的闲话来讲,最终是个人也会疲倦,薛霁最终回归了门前冷落鞍马稀的生活。

“但是我不觉得。”

云舒的肩膀在薛霁的视线中松弛下来,本就只是撑着一身校服的身边自此看起来更瘦弱了。

“不觉得?”

云舒的背景中各样式的伞有高有低,摇摇晃晃地被擎在濛濛的风雨里,深沉的条纹或暗格,春飞蓬花蕊一样高调的鲜黄,皆携带着为雨珠浸镀的水色。

“辛苦……和薛老师做朋友,我是说。”

它们被一时间拥塞在学校门口私家车或待客的士的车灯炫过,尼龙面有断有续的条纹和标语在探照中湿湿地发亮,随少男少女的鱼贯成为名师一对一修习班、婚寿宴承接酒店与无偿献血大爱无疆在夜幕中徐徐流动的广告幕。

“然后呢?”

“我也想当你的朋友,薛老师。”

这些雨伞原本撑在门外。

实在挤不下了,被“噗”地一声收拢、溅落裤腿一身的水痕,被提溜在手里,滴滴答答悬掉掉地拿进来挨着墙根和桌子腿放下。麻将牌大小门脸的米粉店里,周遭原本安寂的空气像灶台上的热汤一样转为鼎沸。空气开锅了。

“我还以为你想说什么呢,”薛霁低下头用筷子把鸡蛋夹开,流黄融入骨汤的画面散发出荤膻的暖意,“这自然是可以的。”

父母在等待的空晌里研究试卷上刺目的勾叉以研究纸张后面目不明的孩子,逃学约会的小情侣相对而坐,两支吸管在各自的金桔柠檬里翻来搅去,酸酸甜甜,玩陀螺的男孩没能分出胜负,热哄哄地从她们桌边跑过,把饮料柜旁电视机里的动画片放得隆隆作响。

云舒重新抬头时,薛霁正看着她。那双眼睛却不是探照灯。它们很不为伤害与刺探地亮着。可是她已经开始受不了,因为直觉令她无法回头细细品味薛霁的表情,云舒开始幻视她的似有还无:

她在乎薛霁对自己印象与态度。

从前任凭是谁,那些指责都是飘渺而廉价的,远伤不到她的心肝,故而在一众有周考、月考、大小统考的大把学生成绩需要操心的老师眼里,云舒好像一颗混入米饭中的石子,愈是在唇齿上同她耗费工夫,愈是无济。

所以她油盐不进地躺在教室黑板报“英文天地”的一隅,至少在闯祸之外不为他们招致由眼及心的不快。

但薛霁的似有风来、似有风去,唤起了她早掩埋在父亲躲避的旧衣橱中的自爱与自珍,它们回过头,又好像两根银针细密地扎在云舒身上,令她恨不能将从前某些无稽的过错推倒重来,同时再不能没心肝地承受她的注目,好像恍然幡悟自己是个泥娃娃。

“我去拿支饮料。”云舒把椅子推出一声响,扔下书包朝着饮料柜落荒而逃。

未及半路又折返回来,看见薛霁正将手里雪白的餐巾纸折了一折,很快就要到第二折,方正而工整。

“怎么了,是要单独付钱吗?”

“我忘记问,你今天喝凉的有没有关系。”

云舒轻轻坐到她身边,好像坐在榕树下的石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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