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有话说:
“哥哥的眼睛, 是不是夜里看不见?”
被她抚上眼眶的时候,桓羡的心也似跟着一颤, 仿佛她触碰的不是眉眼, 而是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不动声色地握着她微凉的手,想要将她的手拿下去:“没有的事,栀栀怎会这样觉得?”
“真的没有吗?”
薛稚却僵持着不动, 借着车窗外的月色,一点一点抚摸着他眉骨, 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当日伏胤所说的、他在面对自己“尸体”时泣出鲜血的事来。
她忍不住腹诽。
他就那么笨吗, 连是不是她也认不出来。他是最熟悉她的人, 比谢郎、比母亲他们还要熟悉。
真是个……笨蛋哥哥呀……
自然,她不知道的是, 当日贺兰霆为以假乱真李代桃僵,见她颈后有粒小痣, 曾在那名妾室颈后同样的位置以刺青之法纹了一粒痣。那人本是政敌送给他的细作, 不知因何也留在身边睡了许多年,这回一并除去。
不过这些都是前话了, 薛稚本人并不知晓, 只轻轻地、轻轻地叹一口气,问他:“这里, 会疼吗?”
桓羡脊背一僵。有如被人从衣领处灌了一盆雪水。
“你都已经知道了?”他循声望向她的方向。
她没说承认也没否认,只问:“哥哥为什么不肯说实话呢。”
她不明白,连这样的小事也要瞒着她,究竟是为什么。
“没有什么大碍的。”桓羡不再犹豫, 竭力平静着语气将她的手拿下去攥在掌心, “已经在好转了, 只是想来近日军务繁忙才复发了。”
她点点头,压下心间那些异样的情绪:“那以后不可以再劳累。”
“知道。”桓羡道,“第四十九条。”
突如其来的一句,薛稚有些莫名其妙:“什么?”
他笑了一声:“你的第四十九条‘不可以’。”
这几天她已经同他提了太多的规矩,譬如不许乱发脾气,不许在蓁儿面前说话太大声,不许自作主张逗蓁儿,条条框框,真是什么奇奇怪怪的规矩也有。
若是从前谁这样约束他他必定不耐烦。但现在,他忽然觉得被她管着也不错,甚至有些享受。
本是随便一句,倒被他说得像是在关心他一样,薛稚脸上一红,羞恼地背过身去:“随便你,你爱听不听。眼睛坏了又和我没关系。”
桓羡无声抿唇。
昏暗间他看不清她神情,但他也知道,她一定在生气。
她终究心里是有他的,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马车很快停下,薛稚十分默契地先他一步下了车,伸手欲扶他。
桓羡的反应却有些奇怪。
他自轿中探出半个身子,有些茫然地四下张望了一圈。
“栀栀?”
“门前是不是没有点灯?”
只此一句,薛稚与驾车的伏胤都变了脸色。
二人对视一眼,最终是薛稚放柔声音,伸手去接他:“是啊,你小心一些,脚别踩空了。”
她以语声引导着他踩着事先备好的车凳步下车来,从最后一截阶梯踏到地上时,他站立不稳,因此大半个身子都落在薛稚身上,她向后退闪半步才堪堪将人扶住了。
“没事吧?”他紧张地问。
她摇摇头,意识到他看不见后才补了一句:“没事。”
“我们进去吧,我牵着你。”她声音不觉温和了下来。又以眼神示意伏胤去请太医正。
太医正的诊断结果很快下来了,盖因近期劳累与不遵医嘱停药所致,需休养着,为着早日恢复,白日也不要用眼了。
分明下午面对自己的询问时还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有按时用药、病情已在好转,结果出去一趟就成了这样,老太医十分生气。
医者仁心,他一时也顾不上君臣之分了,转而叮嘱薛稚:
“公主要盯着陛下,督促陛下少用眼,勤用药,否则再这么下去,陛下的眼睛怕是好不了的。”
薛稚是知道他用眼的强度的,往往用完晚膳后,还要在灯下处理一个时辰的政务,或是军报,或是从京城寄过来的政务通报。
以往她不知道他眼睛坏了,只是抱怨他点太多灯而已,不曾管过他。也不会想到,他竟为了政事损害自己的身体到这个程度。
加之他眼睛的病也和自己有一定的关系,一时之间,薛稚心情十分复杂。
“知道了,谢谢太医正。”她柔声应下,随后,送了太医正出去。
待再回到房中时,侍女已去煎药,只留下伏胤守在门外,屋中,桓羡一个人坐在窗前,有些茫然地对着窗外的方向。
他当真看不见了。
分明白日还好好的,然而自出去了一趟,许是灯会上被忽明忽暗的灯光伤到了眼,又或许是被红色所刺激,眼前便如同蒙了层黑色轻纱,天地万物都混沌起来。
他是个掌控
', ' ')('欲很强的人,失了视觉,会令他十分的没有安全感,何况她亦不在,便十分担心她又会趁着他眼睛不便而离开,哪怕分明知道有伏胤在,这并不可能。
薛稚进来时瞧见的便是他茫然无措、脸上甚至染上慌乱的模样,从来不可一世的人,竟也会流露出这般无助的神情,不管是与记忆里那个仿佛永远不会生病、无坚不摧的兄长,还是那个从并州千里迢迢赶回、冷酷无情地将她的夫婿下狱的君主,都相去甚远。
窗外月光泻进,晚风轻柔吹拂起他已然放下的墨发,衣袍翻飞,银霜镀雪,更照得那张神清如冰玉的脸貌如谪仙,有种脆弱的破碎感。
她无奈地在心底叹息,缓步走了过去。
“栀栀?”
绣履轻似无声,只有珠帘被人拂动的跳跃碎响。感知到她似是去而复返,他不确定地朝着她的方向微微侧过脸来。
“是我。”她应了一声,在他身边跪坐下来,“既如此,就谨遵医嘱,不许再用眼了。有要紧的政务,我读给哥哥听,好不好?”
许是可怜他,她语声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她哄蓁儿时也没两样。桓羡目光空洞地望着她声音传来的方向,即虽她人在眼前,眼中却也只有一抹虚幻的影子。
她会离开吗?
他很想这样问。
他说不出口,对于一个帝王而言这无疑有些伤自尊,但同时也十分清楚地知晓,她并不喜欢他,厌恶他,以他做过的那些事,她不报复他尚算好的,又怎会安心留下来呢。
不过,她既这样说,大抵是不会走了,桓羡勉强放下了心。
次日,江泊舟等心腹官员被叫来清晖院,被告知了天子眼疾、暂不能视物之事。
军中大事被全权交由了兵部尚书沈弁处理,他是桓羡身边的老人了,前次对抗柔然也有他跟随在侧,加之现在暂且休战隔岸观火,身上的担子能稍轻一些。
桓羡被迫停下了一切政事,尽管白日他其实能隐隐约约看见,但为了病情稳定,薛稚在太医正的建议下在他眼前蒙了块绸带,迫使他放弃用眼。
每日,会由伏胤将当天的政务表文呈进来,由薛稚念给他听。
除此之外,薛稚还要负责照顾他的日常生活起居,督促他喝药。
他很依赖她,尽管嘴上不肯承认,但每每只要她离开片刻便会骤然紧张,每日,她离开清晖院去到隔壁院中陪伴蓁儿的那一个时辰都会是他最难熬的时候。
短暂的失明使得他的性情也逐渐变得急躁,同时愈发患得患失、疑神疑鬼。她在时还好,倘若不在,他便会控制不住地焦躁,不断地追问侍女她去了那里,然后不断地打发人过来寻她。
有一次晚上,薛稚去隔壁院中看望蓁儿,回来的稍晚了些,便瞧见他在屋中大发脾气,将案上的器具扔了一地。
伏胤堵在门外不让他出,屋内侍女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连送来的汤药也被砸得稀碎,瓷片飞裂,汤药残渣乱洒,屋内弥漫的全是中药的苦涩气息。
薛稚震惊地走进来:“你在做什么?”
他的怒气似应声而止,双手无措地垂在身侧,朝她的方向望来。
“他们不让我出去。”片刻后他才道,语声微闷,明显的缺乏底气。
薛稚瞧见屋中的狼藉,又惊又气:“他们是为你好,你既看不见,跑出去做什么?不是说过了,要收敛你的性子,不许动不动就发脾气。太医正也说了要戒躁戒躁,按时用药,你又在发什么疯?”
桓羡自知理亏,并未开口辩解,只有些恼她,当着下人的面,竟也一点面子不与他留。
一众侍女何曾见过陛下这幅尊容,竟被公主训得毫无还口之力,既是尴尬又是害怕,好在公主很快便命她们退下,伏胤亦离开,并顺手将门带上了。
屋中又只剩下他们二人,满地的狼藉也未及叫侍女收拾。薛稚拾起地上破碎的半只药碗,气得轻轻嘟哝:“哥哥再这样胡闹,我就让伏胤把哥哥关起来。”
省得他整日发脾气为难下人。
“我想出去,是想来找你。”
一直没说话的男人突然开口,语气有些闷,又问她:“你是不是要走?”
薛稚愣了一下:“我没说要走。”
“那你为什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蓁儿今天又吐奶了,我就多留了一会儿。”薛稚道。
他循声走来,长臂一揽,轻轻将她搂入怀中。
“你不要走。”
他把唇抵在她耳侧,声音听起来有些沮丧,“那些你不满意的,不喜欢的,我都会改。我会对你和蓁儿好的,你不要走,不要离开哥哥,好吗?”
薛稚美眸微愕,双手无措地放在他腰侧,终究没有回抱住他。
她得承认,在这一刻她对他并没有多么厌恶,反而生出怜爱,无论如何也不忍心真的一走了之。
她曾经很喜欢那种被人所需要的感觉,因为那让她感觉到她是一个有用的人,而不是一只被人豢养的金丝雀。
', ' ')('而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她又想起小时候,她身子不好,时常感染风寒发烧,在漱玉宫的那些年,每一次,都是他和姨姨悉心照顾她,他会在她吐得他满身都是时垮了脸嫌弃她,但始终也没有真的扔下她不管。
每一次她不肯喝药,都是他一口糖一口药地哄着喝下去。那时候的她真的觉得,哥哥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了,连母亲也不及……
所以现在,就算是偿还他吗?
她唯在心里叹气,又低低地抱怨:“我曾经以为,哥哥永远也不会生病。没想到哥哥生起病来,比那些喜欢哭闹的小孩子还烦人。”
又轻声嘲讽:“这算什么呢?算是哥哥的报应么?”
桓羡未言,下颌抵着她额头,将人抱得更紧。
他想,如果她能留在他身边是他的报应,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这种报应和惩罚,他甘之如饴。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