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机甲模拟虫洞干扰,发出了足以以假乱真的高能粒子流,被特殊的仪器扩大后,又散落到第一星系的每一个地方,给玫瑰之心镀了一层危险的黑边,仿佛第八星系仍是时刻“封闭”的。
重甲战队藏在玫瑰之心里待命,接着,一支伪装成民用星舰的队伍从一架重甲里滑出来,轻车熟路地从另一个方向绕过玫瑰之心,悄无声息地混入了一个很偏远的民用补给站里,排队等待进入第一星系。
“照这个速度,大概还要排两个小时,第一星系的效率真让人赞叹,一直这样吗?”
男人一边说,一边从星舰顶层快步走下来。
他穿了一件异常合身的衬衣,剪裁很有意思,衣摆肥一分就看不清腰线,瘦一分则又会把人勒得有些局促,乍一看是冷冷的白衬衣,在黯淡的吧台灯光下,却又闪着一点特别的光,色泽几乎有些暧昧。他的虹膜用特殊的技术手段处理成了深绿色,原本微卷的头发漂成了更浅的亚麻色,拉成笔直的背头,服帖地定了型,越发突出了近几年因为削瘦而有了棱角的五官,原本温润又稳重的气质荡然无存。
如果不是朝夕相处的熟人,简直要认不出,这位是第八星系那好像永远可靠的陆总长。
星舰底层有个吧台,林静恒从吧台后面推给他一杯酒,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他身上逡巡了一圈:“平时第一星系边检也确实会严一些,但这也有点过分了。”
边检当然都是人工智能查验,这些机器人工作人员们数据库联网,效率奇高,按理说,一分钟足以扫描完一整艘商船,实在不该耽搁这么久。
“很可能是机械查验后面加了一道人工程序。”林静恒说,“旧星历时代滥用人工智能,造成了很多祸端,所以新星历纪年伊始,联盟就一直很注意人工智能安全,人工智能学科政审很严,动辄被调查叫停,研发风险很高,所以投资也少,而攻击、操纵和管理人工智能反倒成了热门学科,这么不平衡地发展了三百年,普通的工作型人工智能很容易被黑客攻击,所以如果有突发安全事件,来不及整体升级机器人们的安全性,就会加一道人关……气氛这么紧张,看来杜克应该是真的出事了。”
陆必行一听见“人工”,先皱了眉:“人工查验?那我们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不用担心,总长。”黑暗的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要不是陆必行因为芯片耳力超常,早听见了有人在那,大概得被他吓一跳——开口说话的是白银第十卫的拜耳,“老李摆得平,他就是干这个的。”
“伊甸园破碎之后,李弗兰就带着白银一四处游荡,趁乱建了很多假身份,以备不时之需,”林静恒淡淡地说,“我们现在坐的星舰、你扮演的人,都有完整的来龙去脉,要是能让一个边检随便查出来,他也不用混了。”
陆必行点点头,然后他突然双手撑在吧台上,凑到林静恒耳边。
林静恒以为总长有什么重要指示,正要洗耳恭听,就听陆必行小声在他耳边说:“你要看,就大大方方的看,一眼一眼地瞟来瞟去,已经构成骚扰了你知道吗?先生。”
假身份是从白银一的数据库里自动匹配的,基本原则就是“最小的改动,最反差的气质”,此时,陆必行真正的眼神藏在绿色的假虹膜后面,影影绰绰的,真真假假混合在一起,凑出了某种让人心惊肉跳的矛盾感和神秘感,简直有毒。
然而鉴于旁边还有个支着耳朵赖着不走的第十卫队长,林静恒只好很艰难地保持了克制和庄重,捏着陆必行的下巴,把他往外一推:“一边骚去,别打扰我。”
他说着,欲盖弥彰地打开了个人终端,快速翻阅过十天之内的沃托日报:“都是无聊的鸡毛蒜皮,沃托日报惯于哗众取宠,向来是没有矛盾就搬弄是非,上一次这么安静,应该还是丑闻曝光,伍尔夫用武力拿下管委会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嗅到了危机,还不知道怎么站队。”
“杜克将军在回首都星的途中遇刺,中央军要向联盟讨个说法,气氛紧张很正常,”陆必行站直了,正色下来,缓缓地说,“表面上看,联盟中央没有理由在自己的地盘上杀杜克,而现在的局势也没有稳定到可以安心卸磨杀驴的地步,所以很明显,是居心不良的海盗从中挑拨离间,大家都会这么想。”
林静恒一抬眼:“所以?”
“所以如果我是联盟中央,我感觉局势不稳,海盗蠢蠢欲动,而联盟和各星系中央军之间已经开始有裂痕,怎么办呢?权力和利益的问题,‘以德服人’肯定是行不通的,那我只好推出一个共同的敌人,让局势变得动荡又紧张,靠这种张力重新把涣散的人聚集在一起,”陆必行端起酒杯,拿在手里略微晃了一圈,他整个人裹在一身先锋得有些尖锐的装扮里,样子是个十足的花花公子,但一开口说话,又成了陆总长,“这样一来,‘海盗刺杀杜克’就成了一个很好的题材,突显了海盗的猖獗,激起各星系中央军的悲愤,转移矛盾——连海盗都觉得联盟和中央军需要挑拨,大家不是该更好地团结么?”
拜耳露出头来:“总长,你的意思是说,这场刺杀背后可能还是联盟中央主导的。”
“如果这口行刺的黑锅落在自由军团头上,那就有很大可能就是联盟中央的手笔。”陆必行沉声说,“但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当时传到第八星系的消息里称,刺杀杜克的是反乌会——反乌会背地里是被伍尔夫拿捏的,我们都知道,据李将军说,反乌会元气大伤之后,一直很沉寂,这时候突然让他们跳出来背黑锅,不显得很突兀么?伍尔夫不怕一个操作不好,引火烧身么?”
林静恒:“所以你认为,伍尔夫被人控制这个说法,很可能是真的。”
拜耳插嘴:“可是总长,这话听起来真的很不现实啊,伍尔夫已经老成了精,他能被谁控制?”
“哈登博士多次和我谈起过这个人,”陆必行说,“据说,伍尔夫当年断然拒绝了进入禁果名单,并且十分反感哈登对联盟的背叛,但也是同一个人,在很多年以后,为了掩盖自己在禁果名单上的事实,居然不惜牺牲两个星系——你觉得呢?这么大的反差,听起来不像是被什么控制了吗?不论是被自己的执念控制,还是被外力控制,其实都一样,他心里有弱点。一个人,不管看起来有多强大,手段有多厉害,都弥补不了心里那个弱点,被人轻轻一戳,就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林静恒心里微微一动,抬头看向陆必行。
陆必行很释然的冲他笑了一下:“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伍尔夫不太可能任人摆弄,他很有可能备了一手,我们两次收到‘伍尔夫被控制’的消息可能就是他埋下的伏笔。”
拜耳听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脑髓都快爆浆了,感觉还是当一个天真无邪的星际小杀手单纯快乐。因为满头雾水,所以他没敢贸然接话,只是很忧愁地看了林静恒一眼,有生以来第一次担心他们家心眼如蜂窝的统帅会不会被人卖了。
陆必行拿了一盒小点心递给忧愁的拜耳:“所以我们才要亲自来看一看啊。”
时间倒推回两个真假难辨的消息传到银河城指挥中心时——
一个紧急求援,一个严郑警告,会议室炸开了锅,白银十卫的将军们则集体看向林静恒,林静恒沉默着没有表态。
陆必行一抬手压下杂音:“看来对赌的双方是逼我们立刻做出选择了。”
“总长,保守的选择就是安全的选择。”第八星系财政部的人说,又转向林静恒,“统帅,对不对?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我们差点失去您,为了不重蹈覆辙,多谨慎也不为过,对不对?”
林静恒还没来得及开口,陆必行就替他回答:“保守的选择不一定是安全的选择,因为我们现在都无法判断,现在是不是某个敌人希望我们龟缩回第八星系。”
财政部大臣说:“希望我们封闭第八星系的敌人能对我们有什么损害呢?我相信有统帅和白银十卫在,天然虫洞区纵然被人从外部打通,也能守住安全无虞。”
“那如果我们都不在了呢?”陆必行再次在林静恒开口前插进来,“何况就算守住了虫洞区,我们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就算没有跃迁网,从联盟到启明星,百年就能抵达,考虑到太空机甲技术的爆炸速度,时间也可能缩到你难以想象的短,五十年……甚至可能是二十年、十年。”
财政大臣一时语塞。
“我们同时做最坏的设想,”陆必行说,“不封闭第八星系,最坏的后果很可能是元年的事重演一次,但现在比元年好的地方,是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成型武装和正规军队,不像当年那么捉襟见肘。封闭第八星系,最坏的后果就很难说了……也许会有一支我们都不希望看见的力量掌控联盟,把外面变成一个我们都不希望看见的世界,我举个具体例子——就像自由军团那样。”
财政大臣再次看向林静恒,林静恒感觉到陆必行不想让他说话,干脆一言不发。
“地球时代一个经典的恐怖科幻梗,就是人类和‘虫族’的战争,这里面映射了地球原始人对虫的恐惧,虫子这个意向,之所以恐怖,长得恶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它那种‘没有个体’的社会结构。假如有一个类似虫族的人形社会,每一个个体的战斗力都爆表,而他们在有智能的情况下,还能完全服从自己的社会等级,舍生忘死地服从一切命令,你觉得我们对上他们会是什么下场?别看统帅,到了那时候,十个统帅也不够用。”
陆必行在桌子底下扣住了林静恒的手,把他蜷在一起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你就不要发表违心的看法了。”陆必行看了他一眼,心想,“如果我也在联盟参加他们的赌博活动,我一定跟注你会出手。”
陆总长一锤定音:“我们不能放弃选择历史的机会。”
因此才有了第八星系暗中出兵玫瑰之心,白银六的主力军压阵,由星际远征队提供技术支持,用特殊的装置伪造了封锁虫洞的能量流。
白银九依然作为第八星系的最后一道防线,驻守在天然虫洞区那边。
白银一作为特勤组,提供伪装,随身携带最擅长潜行偷袭的白银十的一部分精英,悄然潜入第一星系。
陆必行有生以来——不算上次在玫瑰之心晃的那一圈,还是第一次接触八星系以外的人类社会,一双眼不够他使,跑下来吃了点东西,和林静恒说了几句话,又回到了星舰顶层,观察第一星系的补给站和非武装星舰,不断地朝前后左右的舰队发送通讯信息,在排队的两个小时里聊了个天昏地暗,把别人上下三代都掏了出来,并且通过一个奢侈品商人吐的苦水,估出了第一星系战后的经济情况。
林静恒不方便跟出去,因为白银一那破系统给他匹配的是个病秧子,需要坐轮椅,尽量减少活动——本来没这么偷懒的,但陆必行坚决不同意他用肌肉溶解剂,没有药物加持,长时间让他模仿病人的行为举止容易露陷,为了“虚弱”得真实一点,李弗兰只好提议让他不要动。
拜耳走过来,跟吧台上垂下来的机械手湛卢握了握手:“您有二十多年没回过第一星系了吧,故地重游,感觉怎么样?”
林静恒叹了口气:“就记得住第一星系的星际航道图和当年的布防了……我有一点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