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恒无声地叹了口气,抹掉嘴角的血痕,在医疗舱旁边坐下,低声对湛卢说:“你跟着我的时候可没这么放肆。”
“是的先生,我现在的自主权限等级比跟着您的时候高很多,”湛卢回答,“作为电子管家,还是要比作为机甲核自由很多的,陆校长特许我在他不理智的情况下便宜从事。”
林静恒一扬眉:“所以你就欺负他脾气好吗?”
湛卢一点也没听出他前任主人话里话外的不满,用轻松愉快的语气说:“不是这样的,先生,我的系统是陆校长一手修复的,他可以随时禁用我的任何功能,是他自己认为自己时而不理智,才选择我作为监督人,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距离我们抵达银河城基地还有几个小时,您想听吗?”
林静恒一点头:“你说。”
被镇定剂放倒的陆必行眉头依然是紧紧凝着的,不知在做一个什么样颠倒恍惚的梦。
假如他还有一点理智,就应该记得提前清洗一下湛卢的记忆,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银河城的石像陆信仰望天空,成片的重甲像一片行色匆匆的乌云,从他头顶掠过,落向远处的银河城基地,石像已经在这里十多年了,首都星启明的人们已经看惯了他,只有外星游客们还在大惊小怪地合影。
年轻的卫兵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守在银河城基地附近蹲点的媒体机器人一窝蜂的飞起来,准备到基地排队,报道重甲成功穿过天然虫洞的创举。
石像嘴角凝固着万年不变的微笑,朝着遥远的未来。
第135章
林静恒近年来尤其命犯话唠, 在太空监狱被囚禁了十四年, 身边只有哈登博士这么一位老絮叨,日常还得虚与委蛇地听他聊些虚无缥缈的星际社会, 自觉脾气已经得到了极大改善, 但是他听湛卢说到“注射生物芯片”那一段的时候, 还是怂人压不住火了。
“你说什么?”林静恒猛地把自己的手腕往外一抽,没抽出来, 手腕反而被箍得更紧, 陆必行的手指就像一截镣铐,还是严重违反了“囚犯人权法”的那种, 坚硬冰冷, 紧得让人骨头疼, 这种手劲简直就是呈堂证供,林静恒越发火冒三丈,“混蛋!”
这时,仿佛是察觉到他要挣脱的动作, 陆必行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整个人痛苦地想要蜷缩成一团, 额头就撞在了医疗舱上。
林静恒吓了一跳,满腔怒火顿时被紧张扑灭了:“他这又是怎么了?”
“没关系,舒缓剂六号的后遗症,”湛卢回答,“舒缓剂六号会在一定时间内造成脑电波紊乱,很正常的现象, 患者表现为睡眠质量低,易惊醒,熟睡时与外界交互能力强,偶尔还会发生梦游情况。”
林静恒不可理喻地挑刺:“你们这舒缓剂都进化到六号了,怎么副作用比原版还大?”
“首先,舒缓剂六号是其他药剂的副产品,并不是一个产品的升级版,实际应用的情况也不多,其次,它确实解决了即时性强烈肌肉抽搐问题,在紧急情况下,大大增加了机甲驾驶员的安全系数,以及……”
林静恒不耐烦听他背诵药物说明,打断湛卢:“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不用采取措施,”湛卢说,“您保持安静克制,尽量不要刺激他就行。”
林静恒愣了愣,在医疗舱边缘轻轻地坐了下来,放缓了自己的呼吸,然后带着几分心烦意乱,他疲惫地叹了口气:“你有什么用,为什么不阻止他?”
“那个时候我的自主权限被禁用了,等自助权限恢复后,由于缺乏相关资料,我无法准确判断取出芯片的风险,不推荐强制取出。”湛卢不紧不慢地替自己辩解说,“但在我的自主权限恢复后,我针对陆校长的不理智行为进行了一系列进程阻止,成功率接近百分之百。”
林静恒掀起眼皮,瞟了一眼小机械手,这个机械手纯属模仿,不知道是哪部分比例不大对劲,看着有点别扭,臊眉耷眼,怪落魄的,于是给了他一点面子:“比如?”
湛卢:“比如他曾经试图用您的一根头发克隆您。”
林静恒:“……”
湛卢提醒他说:“我们方才讨论过了,您需要保持安静克制。”
可是人工智能并不那么懂人情,出乎意料的,听了这话,林静恒的反应并不激烈,他甚至有些茫然地发了会呆,然后低头看向医疗舱里的陆必行——外表几乎没什么变化,百岁以内的人,年轻的身体只要在医疗舱里稍微调理一下,保持形象不变并不难,而作为第八星系总长,他也是需要时刻展现一个良好状态的。
林静恒看着这张毫无变化的面孔,依稀有种错觉,好像此时与十六年前,他告别陆必行、前往七八星系交界处是同一天——
那天,银河城风和日丽,他一只手里拎着外套,叼着白手套往手上套,含糊不清地对陆必行说:“走了。”
陆必行就蹿过来,从他身后搂住他,像个手欠的熊孩子一样,用各种小动作捣乱碍事,就是不让他干净利索地走:“我们来打个赌,我赌你肯定不会快去快回。”
“不赌,”林静恒说,“我的看法跟你一样……我刚穿好,别闹!”
陆必行叹了口气:“情商啊将军,你在这方面怎么一点上进心都没有?要不是你长成这样,肯定是注定孤独终老——我来教你正确的做法,你跟我说‘宝贝,我打赌明天第八太阳会从启明星的东边升起’。”
林静恒不配合:“谢谢,不用,我没病——你把舌头伸直了说话。”
“我立刻就会回答你‘好啊,我来跟你赌,我赌西边’,”陆必行熟练地忽略他的不解风情,迎着林静恒“你吃饱了撑的”似的鄙视目光,面不改色地说,“这样我就可以把我自己输给你了。”
林静恒:“……”
“我赌你不会快去快回,要是我赢了,你几天不回家,就得输给我几天,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比如在家不许穿上衣……唔。”
林静恒被他纠缠的哭笑不得,只好一把将他薅过来,狠狠地堵住了他的嘴,可能是想把他的舌头打个结,然后撂下一句“小兔崽子,越来越不要脸”,带着眉梢上一点笑意扬长而去。
记忆炸成碎片,拼成了眼前人的脸,林静恒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陆必行脸上轻柔地擦了擦,好像想要擦掉上面的阴霾。
“以前没有这个的。”他想。
忽然之间,他路上那些患得患失的想法都烟消云散,林静恒心里甚至升起了一点说不清的薄怒,他想,第八星系这鬼地方里这么多人,是性取向一夜之间都变成了女,还是都瞎了?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来陪陪他吗?哪怕他拒绝、他不愿意,就没有谁有耐心一点,多追求几年吗?十六年,总有人能捂热一条冻僵的小蛇吧?
林静恒几不可闻地对湛卢说:“你炸了他的培养箱干什么?”
湛卢永远理智地说:“用技术手段复制人类,在任何法律体系中都是被禁止的,已经触碰了道德底线,而一个复制人并不能代替真正的您,克隆人更是单独的个体,除此以外,这样做还会产生很多伦理问题,历史上有足够多的案例,统计数据表明,这样非但无助于安慰他,反而会造成更多、更难解的心理问题,是饮鸩止渴。”
这道理谁还不明白呢?
可是人走在举步维艰的炼狱里,光是要继续生存,就已经得拼尽全力,偶尔看见一点光,往往下意识地跟过去,怀揣着凶险的希望,哪里还有余力判断那到底是星光还是鬼火?
路总是越走越黑,沼泽总是越陷越深。
直到毁灭。
“湛卢,”林静恒问,“能不能从你的历史数据里给我做个分析,告诉我,等他醒过来,我该怎么面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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