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传来人声,他习惯性地皱起眉,转身躲进背阴的树下。树上有人向他扔了一颗松果,林静恒头也不抬地抄手接住:“做什么?”
陆将军挽着袖子,正带领着一帮园艺机器人修整树梢,园艺机器人都有正经八百的程序设定,电脑里装着整个花园的规划图,本可以一丝不苟地确保每一根枝叶都在完美位置,陆信那个二把刀却偏要跑来指手画脚,画蛇添足。
“顶上的树枝不修……别跟我扯标准高度,我就是标准。”陆信喷完机器人,一条胳膊吊在粗树枝上,他转过头,做了个单臂的引体向上,把自己吊了上去,下巴搭在粗粝的树干上,笑眯眯地问他,“你喜欢小孩吗?”
林静恒面无表情地回答:“不。”
“哎,怎么这么独?”陆信说,“我跟你说,一个家,要是想有家样,必须要养点什么,小孩、小动物,养几个在家里跑来跑去,热热闹闹地陪你玩不好吗?”
十五岁的林静恒认为整个世界都很愚蠢,并不想玩,皮笑肉不笑地一挑嘴角,从兜里摸出一对抗噪耳机,手动屏蔽了陆信,坐在树下看他的《经典战例分析》。
下一刻,他的耳机被人一把拉了出来,陆信大猩猩似的跳到地上,一把揽过少年尚未展开的肩膀,贼眉鼠眼地压低了声音:“你师母以前也不想要小孩,我都不敢提这事,幸亏有你啊!”
林静恒不咸不淡地说:“哦,我给你解闷了。”
“幸亏你这身王八蛋脾气。”陆信美滋滋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你刚来的时候,安安静静、漂漂亮亮的一个小东西,你师母一看见就很喜欢,谁知道你是个养不熟的小狼崽子,这么多年,跟她一直也不亲……”
陆夫人是个温和但内敛的人,待人接物周到,但并不热情,两个不热情的人碰到一起,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火花,林静恒总觉得自己是陆信自作主张带回家的麻烦,怕碍人眼,所以尽量不去她跟前晃。
此时突然听了这话,少年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愣了片刻,他愕然地想:“她原来不讨厌我吗?”
这微弱的念头几乎让他坐立不安起来,像个受到了过分关注的小兽,战战兢兢地炸了毛。
心比第一星系还大的陆信丝毫没有察觉到,兴奋起来,还顺手揉乱了林静恒的头发:“……昨天我跟她说,这个崽子养不熟,不如干脆自己生一个,从小带,你猜怎么样?她居然没说什么!没说什么就是默认啊宝贝,你就要有小弟弟小妹妹了。”
林静恒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把自己饱受摧残的头发从兴奋过度的大猩猩手里解救了出来。
“哟,吃醋了?”陆信冲他笑出一口白牙,“放心,有了小的,老爸也最疼你。”
林静恒板着脸站起来:“走开。”
“吃醋可就太不爷们儿了!”陆信冲着他发红的耳根喊,“我跟你说,有个小鬼叫你大哥哥很爽的,脚前脚后,跟屁虫一样,你随便瞎掰句什么,他都偷偷拿回去奉为圭臬,怎么骗都信……就跟你小时候一样!哈哈哈……”
那笑声渐渐被他甩在身后,弥漫开,变得浅淡。
它穿透时光,穿透记忆,林静恒蓦然回首,鲜花灿烂的陆家已经消失在遥远的星辰深处,在他的意识底下分崩离析。
大脑针扎似的疼了起来,随即是难以描述的眩晕,林静恒无意识地挣动,碰到旁边似乎有什么硬质的东西,便狠狠地将头撞了上去,试图缓解精神力过载的后遗症。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他撞到了一只温热的手,那人用掌心垫了一下,随即小心翼翼地拨开他被冷汗浸湿的头发,固定住他的头:“嘘……忍一忍,安心睡一觉就好,我在我在……给他一针镇定剂。”
林静恒张了张嘴,想说他对镇定、安眠之类的药物都有耐药性,不管用,注射器已经扎了进来。
恍惚间,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似乎是陆必行。
林静恒迷迷糊糊地想:“这梦怎么还是连续的?”
那人温暖的手一直逡巡在他头顶和太阳穴附近,不轻不重地按着他的穴位,模糊不清的话在他耳边响起,一个字也没听清。
林静恒的眼皮越来越沉,终于无声地合上了。
陆必行半坐在医疗舱旁边,牢牢地固定住他,直到感觉到他呼吸均匀了,才松了口气,累出一身汗,林静恒的体温总算降下来了。
他身上的血迹已经清理干净,营养液正源源不断地打进静脉,几乎能看见皮下血管的律动,陆必行抹掉他额角的冷汗,盯着他看了一会,片刻后回过神来,又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干咳了一声,陆必行正人君子似的问:“你到底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
林静恒当然不会回答。
陆必行于是又鬼鬼祟祟地转过头,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太阳穴上戳了一下:“喂。”
林静恒的头轻轻一偏,侧脸越发削瘦,两颊不见血色,苍白的嘴唇上还有细小的裂口,眉心似乎微微拧着,竟有一点罕见的脆弱感。
陆必行的心重重地跳了几下,已经险险离开小行星带的机甲原地蹿了个“s”形,他毛手毛脚地把林静恒的脸拨回来,小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林静恒的唇角,陆必行顿时像只踩了电门的猫,慌乱之下恨不能原地起跳,撤退十万八千里,他嗓子里好像卡了根鸡毛,怎么清都清不干净,眼珠乱转片刻,对昏迷不醒的人欲盖弥彰地解释说:“我我……我可没占你便宜,我不是故意的。”
医疗舱上面的小屏幕监测着病人的脑电波,尽忠职守地显示,病人正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嘲讽地映照着青年科学家陆先生的个人表演。
青年科学家陆先生同手同脚地在旁边转了几圈,无法用个人经验解决上蹿下跳的心,他茫然且困惑,只好科学严谨地诉诸理论——这个天才转头对空余的医疗舱说:“扫描一下我现在的激素水平。”
医疗舱伸出细长的探针,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充满荷尔蒙的血管,苯乙胺浓度高于正常值的结论第一个跳出来,仪器铁面无私地询问:“是否服用过相关药物?”
陆必行僵直地站在原地:“……不,我没嗑药。”【注】
随即,多巴胺、催产素、去甲肾上腺素……一个接一个的数值跳出来,科学告诉他,他的内分泌系统揭竿而起,正在因为机甲里的另一位先生释放着大量的荷尔蒙。
陆必行一抬手盖住了眼睛。
三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被仪器识别,顿时好似身份过了明路,理直气壮起来,越发来势汹汹,险些把他淹没在其中,陆必行几乎不敢再看林静恒,从医疗室里夺门而出。
林静恒是在十二个小时之后醒过来的,轻轻一动,他就发现自己和湛卢的精神网已经断开,自己正躺在一个医疗舱里,身上的大小伤口已经处理完毕,裸露的皮肤上没有什么粘腻的感觉,还有人在他身上搭了一条薄毯。
他记得自己是从自爆的重甲上弹出来的——那种情况下,谁能把他捞起来?
漏网的海盗吗?
林静恒活动了一下手脚,直接拔了营养针,不动声色地感受了一下这小机甲的精神网,驾驶员的精神状态似乎不太稳定,精神力忽强忽弱,抢夺控制权很容易,但……也许是陷阱。
林静恒没有贸然行动,随手抓起旁边叠放整齐的衣服,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个遍,却准衣服上没“加料”,这才捡起来披在身上,谨慎地推开医疗室紧闭的门。
然后他看见了那位“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的驾驶员。
小机甲只有那么大一点,精神网覆盖下,哪个角落发出一点动静,陆必行都感觉得到,林静恒醒来的一瞬间他就知道了,短短几分钟,他手心已经出了一层冷汗,还欲盖弥彰地装作十分“惊喜”,故作轻松地打招呼:“可算醒了,感觉怎么样?湛卢没电了,这台机甲上的备用能源不够他用,恐怕得回基地才能解除休眠了。”
林静恒先是懵,怀疑自己是睡过头产生了什么幻觉,喃喃地问:“你怎么会在这?”
“北京突然从定位器上失踪,我出来找你,正赶上你炸跃迁点。”陆必行说到这,脸色一板,“林,我觉得我必须跟你谈谈,你怎么能……”
林静恒打断他,一根筋开始隐隐在额角跳动:“你说你扫描到了跃迁点爆炸的能量波动,然后还找过来了?”
陆必行:“我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