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们,有些老了,有些没了。
十几年,巨大的物是人非猝不及防地砸在毫无准备的林静恒面前,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时间的残酷。
好像连空气的味道都不一样了。
陆必行冷淡而不可捉摸的面容不断在他眼前闪过。
总长没了,独眼鹰也没了,这么多年,他是怎么过的?
他是怎么学会的喜怒不形于色,怎么把第八星系磨成了这幅样子?
他……他有没有试着找过什么人,聊做慰藉吗?
最后这问题在林静恒心里一闪而过,随即被他狠狠地掀过去了。
几十年来,他与命运斗得你死我活,鲜少会畏惧,此时却不敢正视这个问题。因为它就像是两把挂在他心上的刀,答“有”,这一头会落下来,答“没有”,那一头又会落下来,怎么都没有全尸。
湛卢追着他喋喋不休着什么——也就只剩下他还没变,一如既往的废话连篇。
有卫兵和工作人员过来,试图告诉他穿越虫洞的危险性。但是,谁又拦得住林静恒呢?
虫洞逼近倒计时在机甲里不断响起,林静恒充耳不闻,直接闯进了指挥中心。
指挥中心里,秘书还是当年爱德华总长用过的那位,又不靠谱又爱听八卦,两鬓已经发了灰。他已经换上了宇航服,正端着头套往身上扣安全索,见了林静恒,一言不发地伸手一指——
二楼,总长办公室的门紧闭着。
六号舒缓剂的药效来如疾风,退如潮水,陆必行这会整个人都是木的,身体像个迟钝的机器,隐约还有些神志不清,他把自己关进办公室里,像陷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梦中,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被医疗舱里伸出的机械手随意摆弄。
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他慢半拍地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那个人朝他走来,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机甲抵达了时空乱流区,仿重力系统骤然失灵,所有人的双脚都离了地,林静恒踉跄了一下,一时失去平衡,抓着门板飘到了门口。
陆必行瞳孔骤缩,本能地扑上去,一把抓住了他——
第134章
舒缓剂六号进化至今, 已经不会再让人浑身肌肉抽搐了, 陆必行只有手指尖在不受控制地细细颤抖,而此时, 医疗舱里的机械手刚替他扣上安全索, 安全索如果全部拉开, 大约有一米五,恰好是他到门口的距离。
陆必行瞬间就把安全索绷直了, 正好勾住了林静恒的衬衫, 颤抖的手指当即洞穿了脆弱的布料,把那衬衫撕开了一条口子, 他还在迟钝期的大脑将视线逼成很窄的一条, 痉挛的手指上暴起了绝望的青筋。
你怎么能再从我眼前消失一次?
这时, 一只布满薄茧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那手上有一些细碎的伤口,处理过,但处理得十分匆忙,有一点凹凸不平。
陆必行的眉梢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冻僵的灵魂被带着火星的木棍横扫了一下, 鲜活的灼痛感从前胸穿透到了后背, 疼得很真实。
真实得近乎撕心裂肺。
整架重甲被吞进了虫洞的漩涡,空间旋即开始扭曲,总长办公室方正的门成了个变换不休的几何图形,林静恒说了句什么,可是他的动作被无限放慢,近在咫尺的声音传不过来。
陆必行将他往自己这边一拉, 飘在半空中的林静恒就以一种非常和缓的速度撞在了他身上,很轻,力度就像两片被空气托住的羽毛,在下落的过程中偶然碰到,一触即分,可是陆必行却觉得铁打一般坚硬的胸口被他撞出了一条裂缝,并以此为中心,蛛网似的扩散到全身,皮开肉绽,露出不甚体面的底色来。
虫洞将机甲包裹起来,时空乱流里产生了奇异的视错觉,机甲的机身、连同周围墙壁一起消失了,狭小的“总长办公室”从几平米扩展到了无限大,其中的人们上下不着地悬在半空,无处借力。
间或有几个凸面镜似的平面,闪烁着另一个时空的事情,与他们交错而过。
有爆炸的刹那,有机甲成群地灰飞烟灭,有行星地平线上升起血红的太阳,随即又被导弹落下的强光横扫一切,看不见的恶魔是彩虹病毒,游荡在空旷荒凉的第八星系,随意地收割着,人们的尸体像凋零的树叶一样倒伏在泥土中,烂出森森的白骨。这虫洞像个下水道,储藏了第八星系无数惊心动魄的灾难场景,不停地回溯,不停地走远。
紧接着,由于高能武装机甲的通过,虫洞通道开始不稳定了。
消失的机甲机身重新显露出来,紧接着,断断续续的“沙沙”声响起,机甲本该是匀速的警告灯闪得忽快忽慢。
林静恒一惊,不知道这是不是正常现象,但直觉到了危险,他连忙扣住陆必行没来得及穿好的宇航服,试图把他塞进去,又将目光转向已经滚向天花板的氧气面罩,想伸手去够。
陆必行却不让他挣脱,不管不顾地拦腰拽过他,两个人一起被安全索甩到了墙上,正好机甲在往那个方向倾倒,林静恒的后背紧紧地贴在了墙上:“你先把氧气面罩戴上!”
陆必行没听见,他缓缓地抬起手,将颤抖的手放在林静恒的胸口上,时间再次被拉得极长,一切都仿佛被静止了,陆必行的视野模糊不清,他想:“这还是时空乱流的幻觉吧?”
否则怎么摸不到他的心跳呢?
像是等到了地老天荒那么久,那人的胸口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陆必行恍然大悟,原来所谓“五内俱焚”也好,“欣喜若狂”也好,都能被一针舒缓剂六号严丝合缝地盖住,因此这悲欢是这样的浅显,远不如这声姗姗来迟的心跳来得惊心动魄——
它震碎了星辰万年,也震碎了他陆必行。
人的动作在虫洞里,也被拉得像那心跳一样缓慢,缓慢到不过十几公分的距离,用尽全力,也要好半天才能抵达,林静恒看见眼前的人好像远古时代的默片,卡了带,一帧一帧地往前送,这让他分毫毕现地看清了对方脸上带着癫狂的痛苦。
他们无法交流,谁也听不见谁说话,然而分别十几年,五千多个日夜,全都压缩成微小的丝线,分毫毕现地融入了那痛苦中,林静恒别无选择,只好照单全收,灭顶似的痛苦把他缠了个密不透风,一时间呼吸困难。
可能过了有一万年那么长,这十几厘米的“长途”终于缩短到零,林静恒尝到了对方干裂而冰冷的嘴唇,随后是迟钝的刺痛感,陆必行咬破了他的嘴唇,像是要吃了他,一股血的腥气冲进了感官。重甲剧烈地震颤着,与虫洞中的不稳定能量彼此碰撞,撞出刺眼的光,晃花了人眼,机甲好像要被即将崩溃的虫洞通道吞噬了。
可是谁在乎呢?
要是能就这么一了百了地死在时空乱流里,那么这一生,就是以一个久别重逢的亲吻告终的。
陆必行想:“再圆满也没有了。”
可惜,命运并不是总能碰撞出这样有凄厉美感的结局,下一刻,时间流速加快,继而在数息之内就恢复了正常,机甲上的仿重力系统大喘气似的发了威,毫无防备的两个人立刻顺着墙跌了下去,林静恒本能地伸手拢过陆必行,护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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