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清丰嘴唇一白,余黛岚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师兄,只见师兄的下唇上被他自己咬出两个细细的齿痕。
“那么现在呢?”谢秋石微微一笑。
岑蹊河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看了许久,半晌道:“我明白了。”
“去吧。”谢秋石背负着手,抬了抬下巴,“这是你们的武陵,放倒镇山石,你们要亲自动手。”
余黛岚又瞅着他看了一眼,咬了咬牙,一顿足,行了个礼,转身往镇山石的方向跑去。
谢秋石眨了眨眼,又看了眼岑蹊河:“蹊河,去罢。”
岑蹊河发现自己无法从那双蓝绿色的眼睛下抬起头来,他甚至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跪下来,想要下拜高呼,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拜谁、呼什么。
在作出狼狈的举动前,他也仓促地行礼离去。
“清丰——”谢掌门拉长了语调,要赶走身边最后一个人。
伏清丰却没有离开。
“清丰?”谢秋石做了个夸张的委屈表情。
“我见过你撒谎,你一本正经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想信。”伏清丰用力地喝了一口酒,脸上浮现出一阵病态的潮红,“谢秋石,这真的是祝百凌的劫吗?”
谢秋石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了,他静静地看着伏清丰,笑而不语。
伏清丰快站不住了,却仍然强撑着问道:“谢秋石,这是你的劫,对吗?”
谢秋石仍然没有说话,只是连笑意都隐去了。
伏清丰双膝发软,他突然回想起来自己走进仙门的第一天,被教导一拜天地、二拜神灵的那一刻,以及第一次目睹天雷劫时所品味到的,对于天地之浩渺、自身之幼弱的无限敬畏。
他没有力气再问一个字,朝着师兄弟们离去的方向落荒而逃了。
第100章第三卷·终
镇山石崩裂的那一刻,整座武陵发出浩荡的钟鸣。
余黛岚站在崩裂的石碑前,岑蹊河、伏清丰立在他两边,一阵幽微的白光将武陵群山笼罩其间,他们似乎还张望着看了谢秋石一眼,却没有人与他目光相接。
谢秋石已经不知去了何处。
不知又过了多久,武陵弟子的身影随着仙山消失在云雾间,流水不再涌动,桃花不再绽放,葱郁的仙山隐入人间的四季,春华褪去,果实落地,缓缓地覆盖上薄薄的冬雪。
偶有路过的樵夫渔人,瞠目相看,均觉自己仿佛一步之间从仙境踏回了人间。
“桃源隐于此,从此无路寻。”
谢秋石缓缓地长吟,牵着手中茫然无措的润宇,一步步往山外走去。
青山间,有面色骤变的白衣星官,有哀啼连连的东陵城民,有哭号不止的孤儿寡母,武陵桃源怨声震天。
“哥哥。”孩童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让谢秋石停下了脚步,蹲下身,平视着眼前的润宇。
男孩呆呆地看着漂亮的绿眼睛哥哥,小声问:“你要去哪里?”
谢秋石一怔,继而拍了拍孩子的脑袋,笑道:“哥哥欠了很多钱,要去还债。”
润宇皱起眉:“哥哥看起来很有钱。”
“嗯……”谢秋石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得愁眉苦脸地边走边道,“其实是这样,哥哥以前手上有很多人命,本来应该被官府抓去杀头……”
润宇问:“哥哥逃走了吗?”
“哥哥不想逃走。”谢秋石笑道,“但是有个山匪看上了哥哥,要把哥哥抓去当压寨夫人。”
润宇:“……”
“这压寨夫人一当,就当了很多年。”谢秋石沉吟道,“躲过了官府,躲过了天打雷劈,躲在温柔乡里,渐渐的也就忘掉了自己背着人命债。”
润宇瞪大了眼睛:“哥哥也太坏了!”
“嗯!”谢秋石眨了眨眼睛,“所以哥哥现在要去投案。”
润宇茫然带点了点头,过了片刻,才道:“那山匪怎么办呢?”
谢秋石怔然。
润宇道:“山匪很爱哥哥,不是吗?”
“嗯……嗯……”谢秋石轻轻地哼哼了两声,“山匪很爱哥哥,所以他为了从官府手下保护哥哥,早就被朝廷招安啦。”
润宇高兴地拍手道:“那哥哥就不用投案啦,可以和山匪好好地在一起。”
谢秋石哑然失笑:“可是哥哥杀掉的人,不会因为朝廷的招安而复活啊。”
润宇傻傻地看着他。
一大一小缓缓地走出了山,走进一个人影喧嚣的小县城,从酒肆飘扬的红旗上可以识别出,这个小地方叫“芾县”。
“哥哥,我们去哪里呀?”润宇轻轻地道,“去官府吗?”
谢秋石给他买了个糖葫芦,踩着沙沙的落叶,一边摇头,一边道:“去城南的天神庙。”
他缓缓地走过糖饼摊贩,走过茶楼酒肆,走过王大官人家,脚步在破败的徐氏镖局门前停了片刻。
润宇道:“这里怎么都是白旗子呀?哥哥,是你杀的人吗?”
“是因为哥哥的因果而死的人。”谢秋石摇头笑道,“不要停,走呀,走呀,继续走。”
日落时分,两个身影如约出现在天神庙前,天神庙门口贴了封条,朱砂告示上写的是:勿奉伪仙,勿逆天意。
谢秋石手指一弹,告示应声而落,他抬脚跨进天神庙中,对着空无一物的神龛缓缓拜下。
润宇想跟上去,却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徐徐推开,紧接着,那两扇朱门应声合上,封条贴回门上,落了锁,天神庙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谢秋石看着地上的青砖,抹开一缕烟灰,右手食指指天,左手平摊着手掌,口中庄重诵念:
“不肖弟子谢秋石……
妄请尊驾……”
他在逆施请神咒。
【第三卷·终】
作者有话说:
只剩最后一卷啦
第101章仙人抚我顶(一)
天界第一峰,凡登仙境必经之所。经年不染尘,万景随心动,号曰“瀛台峰”。
瀛台峰的风景随峰主心意而动,据传许多年前山顶常年落雪,连竹林上都染了斑斑雪痕,故又名“风雪竹”。
又过了几年,瀛台山不知为何开始生出烂漫碧桃,漫山遍野,彩泱泱一片轻霞,从此荒山有了春冬之分,又过得百年,山上更是逐渐有了夏秋,四时轮换,愈发稳定,甚至稳定得反常,春夏秋冬各占三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那顽石从山头醒来的时候,早已挨过千年冻、嗅过百岁花,剥离了粉屑,褪去外皮,生出一副晶莹润泽的外表来,即便广见洽闻瀛台山主人看到了,也会忍不住驻足多看上两眼。
“你还活着啊!”那石头一听到山主人的脚步,就会嚷嚷,“好几天没来,我还以为你没了呢!”
山主人习以为常地负手立在山崖前,没有理会他。
“你今天还是很安静。”石头道,“你到底再看什么?下面的水不还是和以前一样流吗?”
山主人终于垂下眼睛看他,道:“春至了。”
石头无辜地“嗯”了声:“虫子又要来我身上爬了。”说着他又嘻嘻笑了:“神仙,打个商量,把今年春天跳了嘛,别让虫子爬我。”
山主人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了。
石头道:“好罢,老古板,那你把夏天和冬天的位置换一换,成不?”
“不。”
若那石头有嘴此时想必已经可以用来挂酒壶了,可惜它只能吵吵嚷嚷地叫唤了片刻,半晌才停下来,嘟囔道:“你太守规矩了。这山的景象是跟着你的心情的——你到底怎么做到让一年四季时间一样长的?”
“小孩。”山主人冷声道,“只有你这样的小孩才不会控制自己的心情。”
“那又怎样!”石头叫道,“我宁可大冬天满山开花也要开开心心的!”
山主人盯着他,合了合眼睛,石头注意到,不仅是头发,他连睫毛都是雪一样的白色。
云朵似的袍袖一卷,他似乎要走,石头忙道:“哎哎哎哎哎,等等等等!”
“怎么?”
“你今年,还是不去吗?”石头道,“去一趟嘛,去了回来给我讲讲那里都有什么。我根本离不开这里,可我什么都想知道。”
“你很寂寞?”山主人忽然问。
石头疑道:“什么是寂寞?”
山主人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又要走。
“真的不去吗?”石头大叫,“你每年都盯着桃源渡口看,都几百年了,真的不去吗?”
山主人这回不再理他,快步离开了。
石头在山顶生起了闷气,心道下回再也不理这不识抬举的家伙。
这闷气一生,便又是一年。
期间不乏瀛台弟子、道童到山崖洒扫,石头饶有兴致看着几个小童弟子战战兢兢又满怀敬畏地提及那位瀛台山主,隐约间知道他似乎修道上又有进益,或是又立下何等功绩,那杆冷冰冰的长剑又斩下了哪颗不识抬举的脑袋。
石头偶尔会跟小童抱怨过于稳定无趣的四季,可惜小童听不到他的声音,也看不到他的神魂——他只是顽石中不知何时生出的一缕灵,他离世俗所称之“有生命”之间尚有一段漫长的距离,只有像瀛台山主这样灵明洞彻的仙尊能捉住他的存在,因此他漫长到没有尽头的枯坐中,只有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山主人能够和他说上话。
石头无时无刻不觉得憋闷,因为他不再是一颗真正的石头,真正的石头们和他一起经受风吹雨打,听闻鸟语花香,忍耐生魂树上传来的万千鬼哭狼嚎,习惯身边来来往往的仙鬼过客,但真正的石头不会憋闷,真正的石头安静、沉默、耐心、没有任何欲望,有了“灵”的石头却躁动、聒噪、急切,想要腾云驾雾、舞风逐月,想要回馈见闻过的一切。
“你来了!”因此他看到山主人素洁的鞋跟时身上都泛着柔和的荧光,“我想你了。”
山主人依旧听若不闻,站在他熟悉的老位置上,视线远远地落在天边。
“今年渡口的桃花早开了两天。”石头邀功请赏般殷勤道,声音里似乎在说“快夸我”。
山主人终于露出了点惊讶地神色:“你怎么会知道?”
石头笑嘻嘻地:“我一天天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