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濯泉忙道,“您下界历劫之后,桃源仙君一席空缺,天帝便命燕逍暂持事务,代您统管人间。”
谢秋石笑道:“怎么,他偷懒了?”
“哪里只是偷懒!”濯泉气鼓鼓道,“他竟胆敢冒领仙君‘桃源君’的身份,在人间受香火供奉,要不是这次朱眉姐姐拆穿了他,他还不知要瞒到什么时候呢!”
“我没记错的话,”谢秋石假作斟酌道,“他在人间明明号作武陵。”
“武陵就是桃源,桃源就是武陵。”濯泉急道,“他本不是仙君,怎么用得起仙君的尊号?只是偷换了名号,混淆凡人耳目罢了——仙君若留心看看,便知道凡间神龛里供的朱冠神像,仍旧是照您的模样绘的呢!”
谢秋石哑然,细想之下燕赤城确实多年来鲜少束冠,那顶朱冠更多时候仅是躺在他床头的梨木小几上,藏品般擦拭把玩得干干净净。
“既如此,怎么罚得这般轻。”他讪讪喃道,“骗我骗天帝还骗天下人,合该狠狠地按在地上,打三百下板子!”
濯泉连声附和,一旁颍河也讷讷点起头,倒是周瑛莘眉头一跳,脚步顿了顿,停在一堵窄窄的石门前:“仙君,燕逍在里面。”
谢秋石还没回过神来,只“唔”了声,没开门。
周瑛莘道:“可是要在下先通报一声?”
谢秋石又“唔”一声,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疑问,只是尚未来得及问出口,周瑛莘已然推开了石门。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夹杂在草木清香中扑面而来,谢秋石只觉这清香熟悉异常,仿佛已陪了自己远不止短短几年,而是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岁月。
走进门中,第一眼见到的却并不是面壁而坐的人影、地上散乱的刑具、或是斑斑点点的血渍痕迹,而是针对石门的那一堵雪白的如冰玉般,至今散发着幽幽冷光的白墙。
“燕逍。”周瑛莘沉声道,“仙君要亲自提审你。”
谢秋石呼吸一滞,只觉自己不仅是在提审,还有些提心。
唆唆布料声响起,那幽黑的人影从暗影间转出来,果然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目与神姿。
谢秋石小声自言自语道:“……燕赤城。”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在忙开学,鸽了一段时间不好意思
尽快恢复频率!
第81章铁槛审孤莲(二)
那人应声抬眸,眉目糅合在幽暗间,光影暗藏,如星星绿焰。
谢秋石心中一动,忽然掉头拔腿就走,临走还拖了周瑛莘一道。
周瑛莘一头雾水,眼瞧着那搭在自己手臂上削葱玉尖似的手指,心里却不甚惶恐,面上强自镇定道:“谢仙君?”
谢秋石笑道:“周瑛莘,把你的衣服脱了。”
周瑛莘闻言大惊,两条浓眉绞在一处,愕然道:“这是何故?”
“快脱。”谢秋石长眉一挑,折扇一点,摆足了仙君架子。
周瑛莘面色微变,手指搭上了衣领处,口中却讷讷道:“仙君召幸燕逍一人也该够了……”
“闭嘴!我就是要换身衣服恫吓恫吓他。”谢秋石啼笑皆非,耳畔泛上一阵薄红,“给爷脱!”
两人再进得自省室时,燕赤城仍坐在玉璧前,只不过换了个姿势,支着一条腿,手指轻轻扣着膝盖,听得人声也不惊讶,只是回过脸,对着满面难色的周瑛莘点了点头。
他气定神闲,仿佛不是囚笼里的戴罪之身,而是此间主人,眸中浓郁的深绿也黯淡了些许,乌黑的双目一如沉静的夜湖。
然而沉寂寡淡的目光在触及周瑛莘身后之人时,突然溃不成军,燕赤城蓦地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一步,又戛然顿了足。
只见眼前,一身绛红仙官袍的青年拂开高大的武仙,踏着轻云信步,甩袖走进门来——他头顶腰间配着七彩琉璃饰,头上高束碧玉翡翠冠,朱红长袍色泽浓郁,有如酱色,更衬得半露的皓腕雪颈净白如玉。
谢秋石甫一入室便对上燕赤城的眼,当即莞尔一笑,碧冠上的流苏随之轻摇,一颗翠玉悬至额心;再往下,一双明目如桃华灼灼,薄唇如斜叶轻扬,端的是风流华美,神采飞扬,称之神人再世也不为过。
燕赤城只觉这一眼如飞白浓墨斜泼在空寂的百年时光之上,硬生生灼痛了他的眼,叫他伤痕遍布的左手复又刺痛起来。
“桃源君……”他低声道。
谢秋石闻言动作一顿,压着嗓子“嗯”了声,在袍角遮掩的角落轻轻踹了周瑛莘一脚。
周瑛莘面色一绿,只得照二人不久前对好的台本清了清嗓子喊道:“逆臣燕逍,桃源仙君渡劫归来,屈尊降贵,亲自审你,还不速速跪下?”
燕赤城看也不看他一眼,目光如实物般沉沉压在谢秋石身上,恍若未闻。
谢秋石被他这样庄重地瞧着,有些心慌,却愈发好奇,干脆一转扇柄,冷笑一声,戏道:“燕逍,你听不懂人话么?”
燕赤城仍然死死地盯着他,过了半晌才道:“桃源君想问我什么?”
他声音沙哑,提及“桃源君”三字时咬音极轻极柔,像是在耳语一般,直摄人心。
谢秋石耳阔微红,脸上却强绷着不变颜色,游刃有余地扯谎:“燕逍,我素来待你不薄,你下界自封为仙,心中诸多筹谋算计,为何要瞒我?”
燕赤城双目微动。
谢秋石自然没有错过他的神情,当即一摸下巴,压下嘴角,心道:随口一说,倒是说中了。
两人僵持片刻,无人置词,谢秋石轻咳一声,只得又半猜半套地问道:“瞒我倒也罢了,为何还要骗我?”
燕赤城垂下眼,不再看着他。
谢秋石笑容一垮,心中大叫:竟还骗过我,回头拿大鞭子狠狠地抽你!
他气着气着,干脆支起折扇挡着半边表情,冷声喝问:“你是哑巴么,燕逍?”
燕赤城仍未作应答。
谢秋石恨不得冲上去踩他的脚,又怕露馅,只得徐徐往前走了步,“啪”一声合了扇,拿扇柄挑起燕赤城的脸,逼他看自己的眼睛。
燕赤城本就比他高半个头,他废了好大劲才挤出个居高临下的懒散讥笑,声音轻飘地问:“燕逍,既然你不答,我就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为何杀我?”
静室霎时落针可闻。
细微的“咔嚓”声隐隐想起,燕赤城似乎捏紧了拳头,谢秋石一皱眉,下意识想去看他的左手,就听一声闷哼,眼前之人忽然捂住口唇,指缝间细细溢出血丝来。
谢秋石当即忘了自己还在演戏,刚要开口,就见燕赤城忽然扣住他的肩膀,将他往身前一拉,继而越过他朝一边目瞪口呆的周瑛莘,哑声道:“出去。”
周瑛莘看向谢秋石,谢秋石飞快地点了点头。
周瑛莘踯躅在门前,又喊了声:“仙君。”
“出去。”谢秋石道。
周瑛莘这才退出门外,又往里看了片刻,才阖上大门。
谢秋石只觉肩上的手掌压得他隐隐作痛,斑驳的血迹洇进暗红的官袍中,他心中亦是思绪纷杂,目光闪烁,想开口说什么,又不知如何诉说。
“谢秋石。”他听见燕赤城低声道,似是在隐忍着某种情愫,细听之下,竟似有些许哀求,“不要再演了。”
谢秋石怔怔抬头:“哎?”
燕赤城摸了摸他的侧脸,手掌插入他的发丝间,将他的发冠扯下来,一头凌乱的青丝铺满了绛装。
谢秋石套在过分宽大的红袍中,颇有些像偷穿长辈旧衣的稚子,眉目间尚有几分茫然无辜,声音也有些磕绊,带着小小的鼻音:“你……你看出来啦?”
燕赤城低低地“嗯”了声,揽着他将他用力抱在怀里,垂下头,额头顶着他的肩膀,小憩般合上了眼睛。
“燕赤城。”谢秋石不满地晃了晃,“你都看出来了,怎么还吓成这个鬼样子?”
燕赤城没说话。
谢秋石抓着眼前的乌发扯了扯:“你是不是做贼心虚……哎哎哎?你干什么?”
燕赤城忽地将他打横抱起来,走到那堵雪璧前放下,然后在他面前,俯下身,单膝跪在地上。
谢秋石瞪圆了眼睛:“燕赤城?”
燕赤城抬头温和地看着他,无奈道:“不是你要我跪么……还要审我,那现在审罢。”
“没让你真……等等,”谢秋石盘腿坐着,往前倾身,和燕赤城鼻子贴着鼻子,“我真的是他们口中的‘谢仙君’?在下凡历劫?”
燕赤城道:“是。”
“你是冒牌货?这些年一直在冒用我的身份?”
燕赤城面上波澜不惊:“是。”
谢秋石“啊”了一声,抬起头,双手捂着脸,小猫洗脸似的把整张脸都搓了一遍,才回过神来,问道:“为什么?你是不是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燕赤城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也没有应是,而是点了点头。
谢秋石沉吟片刻,才问道:“那你……后不后悔?”
“不后悔。”燕赤城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不后悔。”
谢秋石怔怔看着他,薄唇几度开合,终是没有再吐出一句话。
燕赤城目光微暗,突然抬掌将他按在光洁的石壁上,一边扯下那身过分宽大的官袍,一边细细吻上了那抹淡到几乎和玉璧同色的嘴唇……
……
一场肃穆的审讯终究因为满室的春情无疾而终,两人分别多日头一回肢体交缠,有如久旱逢甘霖,不约而同地将那几句千斤坠似的讯问抛在脑后,也不顾门外后者的周瑛莘,径自取起乐来。
事毕谢秋石红衣半解,雪肩半露,面颊上还沾着几根细软的发丝,唇珠更是肿起似的微红,他从燕赤城身上往侧旁打了个滚,郁色一扫而空,边伸了个懒腰,边得意地笑问:“我是不是学得越来越好了?”
燕赤城轻叹了声,他跪得有些久,双膝酸麻,缓了些许时间才翻身坐起来,松垮地披着锦袍,在谢秋石一旁坐下。
谢秋石轻轻抓住他的手掌,玩弄琴弦似一根根拨着他的手指,口中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随口问道:“你刚才,怎么发现我是演的啊?”
燕赤城低笑一声,伸手将他的头发揉乱。
谢秋石当即在他掌侧咬了一口,含糊地抱怨着:“说说呗,我哪儿演得不像?我还不懂我自己——要是作威作福,乱摆架子,铁定就是那个样子的。”
“没什么不像。”燕赤城摇头道,同时伸指弹了弹他的脑门,“只是仙冠戴反了。”
谢秋石动作一僵:“……”
“腰带也系错了。”燕赤城掌心下滑,撩拨似轻按了按他汗湿的腰窝,轻声斥道,“教过你多少次,再急也不能打死结。”
谢秋石整张脸皱成一团,“诶哟”几声,当即伸脚去踢燕赤城的手臂:“别说了!”
燕赤城顺势抓住他的脚踝,带着旧疤的大拇指在他足心一划:“还穿着双草鞋,哪个不懂事的敢给你找草鞋?”
“随,随便穿的黛岚的……”谢秋石嗫嚅道,又痒得笑了几声,哼哼唧唧地抽回了脚。
燕赤城没阻止,松了手,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许久又挨上去亲了亲他的嘴唇。
“别亲啦。”谢秋石笑道,“亲上瘾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