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黛楚托举着那面又圆又亮的明镜,镜面上闪烁着清亮但不刺眼的光辉,便好似手捧着一轮明月一般。她将覆水镜缓缓一转,朝燕蛮真照去——
真奇怪。
燕蛮真心想,真奇怪。
清亮似故梦的光辉里,虞黛楚朝他温柔地笑了笑,那盈盈的光辉里,她仿佛月宫神女一般耀眼。
但奇怪的不是这个,毕竟,燕蛮真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便知道这是个异常美丽的女修,而他本不应该在这生死杀机之中再次注意到这件事的。
当一个修士在生死之间,忽然开始关心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的时候,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的对手不值一提,而虞黛楚显然不是这样的对手。
那么,还有一种就是,他要死了。
燕蛮真意识到这一点,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望向自己,直觉目眦欲裂——
便好似他所见过每一个被他掠夺了生机的修士一般,此时的他,身上的生机,好似不受控制一般,朝虞黛楚缓缓涌去,仿佛无法阻拦的大江。
——这不可能!这没道理!一向只有他掠夺别人的生机,怎么会有人能掠夺走他的生机?
而且这个掠夺他生机的人,修为没他高、实力没他强,就连经验,也远远没有他丰富!
燕蛮真难以置信,竭力去拦那不知怎么的,离他远去的生机,却只能体会到那些被他硬生生剥夺了生机的人的恐惧与无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好似一个筛子,生机如流水尽去。
只是徒劳。
虞黛楚遥遥地望着他,注视着这曾剥夺了无数人的生命、凶名远扬的修士,在生机流逝、无力抵抗面前,他的反应,似乎与那些曾被他剥夺的人没有太大差别。
也许当燕蛮真剥夺别人的生机的时候,也同现在的她一样,这样高高在上、事不关己地看着。
但燕蛮真和其
他人终究还是有区别的。
燕蛮真怒吼一声,拳风化作罡风,朝虞黛楚猛地掀起无穷巨浪。
生机流逝,已是既定事实,他既然无法改变,便去解决造成了这一切的人。
感谢所有曾与他交手,或被他成功剥夺生机、或只是贡献过一点点生机的修士,为燕蛮真提供了极为庞大的样本空间,足以对“如何应对我这样的修士”这个命题足够熟悉。
他懂得如何剥夺旁人的生机,便也熟稔如何在被剥夺生机的时候杀人!
真正论起硬实力,虞黛楚比燕蛮真还是有些不足的,这一掌翻覆下,便好似滔天巨浪朝一叶轻舟打来,让一叶轻舟摇摇欲坠、掀掀似翻。
这一击,燕蛮真当真是竭尽了全力,一掌既出,毫无保留。
他别无所求,只要虞黛楚的命。
虞黛楚只是庆幸。
幸亏燕蛮真来自大荒神殿,而不是这沧流界的其他大宗门,否则,她面对这倾力一击,是当真受不住。
倒不是说大荒神殿比别家更弱,而是因为大荒神殿的风格,与擎崖界的法术其实是一路的,以力破法,以巧破力,而不像是其他的宗门,奇诡难测,哪怕是金丹对上筑基,也许都有可能翻船。
面对这远超她自身修为所能承载的一击,虞黛楚神色分毫未变,缓缓抬手,朝着那一掌,遥遥而指。
龙吟在耳。
在逐渐恢复光辉与生机的天地间,一条金龙昂然而飞,转眼便遮天蔽日,鳞甲生辉,朝着那一掌飞去。
神龙下临,仿若天神。
它迎向那几乎能使山河破碎的一掌,便好似实物撞上水中的倒影一般,只是一声轻响。
那一掌,便好似散去的水波一般,消散了。
金龙盘旋在天,长吟一声,转眼飞过山河,最终化为一道金光投向虞黛楚,倏忽间消散了。
而极远处,一道身形缓缓消散,仿佛将一切曾经掠夺来的都还归于天地一般,什么也不剩下了。
虞黛楚仍托举着那面圆镜,遥遥站在天边。她理应该力竭了——一个金丹中期修士,对上一个金丹大圆满的修士,还能将其强行击杀,这已经是惊世骇俗到了极致了。
但她站在那里,无论究竟是什么状态,目光流转,都好似神光蕴然,紫电青霜。
目光所及,所有暗中窥伺的人,都仿佛将被雷霆击中一般,猛地挪开目光。
微风云影里,忽地有人大笑,“圣女,你想要我的玩具,只管同我说,又何必强夺,只要同我回了宗门,难道我还会不肯给吗?”
大笑声中,一只巨手忽地从云端垂下,朝着虞黛楚猛地抓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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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顶流battle
那巨手从云端落下时,虞黛楚正是旧力已竭而新力未生之时。
她能跨越两个小境界击杀燕蛮真,一是因为燕蛮真对她毫无了解,而她却对其有过详细的研究,二就是因为手中的覆水镜。
在最开始,两人甫一交手,虞黛楚便竭尽全力送出灵力填补这天地之间因为燕蛮真而飞速流逝的生机,这既是为了和燕蛮真在短期内达成圆融境界,从而达到气势和局势上的平衡,更重要的是,这个过程本身会为燕蛮真送去大量的、属于虞黛楚煞气。
虞黛楚的灵力与沧流界的煞气自然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的,然而在她学过苏鹤川所提供的血炼神功上的运气法门之后,在这沧流界流转时,便能极自如地与煞气转换了。
她不知道其他道门修士究竟能不能做到这一点,反正看苏鹤川的反应,她可以确定魔门修士即使拿了道门的功法,也不可能像她一样反向操作的。
这对于虞黛楚来说,实在是一件天公作美的事情,她将灵力转换成煞气输送给天地时,无论是周围遥遥旁观窥伺的修士,还是当事人、要亲自将煞气夺取的燕蛮真,都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这便为虞黛楚的破局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燕蛮真的功法,是夺取天地万物之生机造化而为己用,同时便需要承担这掠夺的因果,掠夺的越多,所承担的因果便也就越多。大荒神殿的修士,出来混都是要还的,当下也许轻轻松松省去自己积累的过程,可是达到高处境界,便也会被重重因果所束缚,唯有重新破开这因果才能再进一步。
燕蛮真还没有到那个“重新破开因果”“还因果方能更进一步”的境界,但这不代表虞黛楚想让他还因果的时候就束手无策了。
正如这沧流界的元婴修士能够跨越境界拨弄因果是因为因果镜这等逆天宝物的存在一般,虞黛楚的手里,也有这样一件因果宝物——覆水镜。
燕蛮真所夺取的、属于她的生机与煞气越多,欠她的因果也就越多——倘若是寻常的斗法,倒还不至于如此,但大荒神殿的功法与旁人不同,燕蛮真夺取元婴大能的工具人的生机,便会吞噬元婴真君
留下的痕迹、从而欠下元婴大能的因果,那么夺取了虞黛楚的生机,自然也会欠下她因果。
欠了的因果,总是要还的,虞黛楚只不过是让他有借有还的这个过程,来得提前了一点。
虞黛楚对这因果的拨弄,其实并不熟悉,更不了解究竟该怎么运用覆水镜,还是当时临时向苏鹤川讨教经验之后,得到的一点领悟。
她对此并不熟悉,还需要苏鹤川再去为她寻来为覆水镜开光的道法才能更进一步。
——不过,即使只是这半吊子的手段,对付燕蛮真也够了。
虞黛楚出手前,其实对于结果没有什么笃定的把握,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成功,不知道自己的灵力储备,究竟能不能够坚持到在燕蛮真身上积累的因果足以她动手的地步。
但她与燕蛮真的实力差距是客观存在的,倘若虞黛楚想要从这一场斗法之中保存性命、活到最后,那么这便是她唯一可能成功的路——成功率很低,但她别无选择。
所以,即使这条路一旦走不到最后,就是加速死亡,虞黛楚也要毅然而前。
倘若虞黛楚的选择没有这么大胆,倘若她稍有迟疑,便一定会在杀机叠起的战局里失去这个从一开始便与燕蛮真分庭抗礼的唯一机会;倘若虞黛楚的修为不是远超金丹中期,倘若她的灵力和底蕴稍稍有所不济、哪怕只差一点,便绝不可能越阶利用覆水镜拨动因果,让燕蛮真将一身因果还给她。
甚至于,倘若她与燕蛮真并非金丹修士,而是两个货真价实的元婴修士,事情便也会截然不同。到了元婴境界,对于自身的庇护与掌握,远非金丹修士所能及。金丹期的虞黛楚能拨动因果,让对因果毫无掌控的金丹修士燕蛮真超额还款,换做是元婴期的虞黛楚对元婴期的燕蛮真,便是毫无可能了。
成功的可能太过微小,足以吓退一切心怀犹豫的人,哪怕这犹豫只是审慎,只是一点。
但虞黛楚毫无犹豫,绝无恐惧,她选择的路,便要一路向前。
倘若换一个人来,便绝不可能复制虞黛楚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更不可能复制她的勇气与果断,便在这不可能中的不可能里,虞黛楚越阶斩落燕蛮真,创造这
个不可能。
“她真是你们极乐天宫的弟子?”遥遥之处,褚晗日望着虞黛楚,缓缓问道。
周芳瑜就在他身侧,同样凝视着远天上的那道纤细身影,眉心微蹙,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倘若虞黛楚当真是她们极乐天宫的弟子,周芳瑜怎么会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即使虞黛楚被玄黄殿隐藏得再好,在魔门这个胜者为王、败者无尸骸的地方,也绝不可能一点名气也没有——倘若虞黛楚只是个实力一般的弟子也就罢了,可,越阶击杀燕蛮真,即使是周芳瑜也做不到。
虞黛楚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做到了,是否便意味着,其实周芳瑜这声名远扬的极乐天宫天才弟子,其实也不是那么硬核——也许在极乐天宫中,还有更多卧虎藏龙的存在?
还是说,虞黛楚之所以默默无闻,只是因为,她不是极乐天宫的人?
“方才她魔神之心展开时,你是否有试探她究竟是不是天宫弟子?”褚晗日追问道。
“我们极乐天宫之中,共有四座分殿,即使都是修行《极乐原典》,也各有所长,我对玄黄殿的嫡传并不熟悉,无法判断。”周芳瑜摇了摇头。
“你对玄黄殿不熟悉?”褚晗日诧异——像周芳瑜这样,在极乐天宫有着极高地位的弟子,也承受着等同的危机与风险,显然不可能对周围的情况两眼一抹黑,那样的话,真正遇到危险,只怕连自身的危机所从何来都不清楚。
玄黄殿好歹也是极乐天宫的一座分殿,与周芳瑜所属的流火殿在名义上并立,即使再怎么不如流火殿强势,好歹也不至于如此没有存在感吧?
“玄黄殿自殿主秦月霄身患沉疴以来,两三百年里,都没什么动静,在我们极乐天宫中,也是最安静、动静最小的那个。”周芳瑜淡淡说道,“玄黄殿主并不强势,也不愿掺和天宫中的许多的事务,门下弟子便也就不敢违抗殿主心意,一个个斗法,也只是在玄黄殿内,到如今,便成了天宫中最神秘的。”
而最重要的是,由于秦月霄不太管事、因身患沉疴而心灰意冷,玄黄殿也是整个极乐天宫中待遇最差、资源最少、最冷清的地方,当然,那里的竞争,相对也更平和一些
,被整个极乐天宫称作是养老之地。
魔门修士只是竞争激烈、上进心强,并不是吃饱了没事干,一天到晚到处挑衅,对于妨碍了自己修行获取资源的人,痛下杀手,对于能够被损人利己、为自己提供助力的人,毫不留情,但对于杀了坑了没好处,反而惹来一身麻烦的人,那是井水不犯河水,绝不会去主动招惹——除非是大荒神殿的修士,他们不能以逻辑和理智衡量。
故而,在极乐天宫中,也不会有谁特意去找玄黄殿的麻烦,也不会有玄黄殿修士故意出来挑衅,那么玄黄殿明明活动于天宫,却活得像个透明人,也是非常正常的了。
至少,周芳瑜对她们便只是有所了解,却从来没有交过手,可以说,了解得其实也不深,即使方才接触了虞黛楚的道心,她也无法判断这是否就是玄黄殿修习极乐原典时观想魔神所悟。
她只能怀疑,却什么结论也下不了。
褚晗日便就此长了见识。血海没有这种情况,在血海,倘若当真有玄黄殿这种游离于世外的势力,淮山真君当场就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血海容不下佛系修士”。
归根结底,无垠血海与极乐天宫完全是两种企业文化。无垠血海追求的魔神之心是原虐,修行时虐人虐己,非得把所有人都搞得不痛快了才行,极乐天宫所追求的魔神之心却是原乐,极致追求快乐与欲望,无论这快乐究竟是什么种类的,鸡血式的快乐也好,咸鱼版的快乐也罢,都是乐。
只要实力撑得住,在极乐天宫,便是当真能感受到极乐的。
“那秦元君的实力,一定是很强。”褚晗日对极乐天宫的这种企业文化理解无能,思来想去,郑重道。
——身患沉疴、心灰意冷,却还能在竞争激烈的极乐天宫稳居分殿主之位,这不是很强,还能是什么?
“我没有见识过。”周芳瑜摇摇头,“在我来到极乐天宫时,秦殿主便已沉寂,玄黄殿也渐渐落寞,不复昔年辉煌。不过,我听人说起过,似乎在三四百年前,秦殿主乃是这沧流界中最负盛名的人物,叱诧风云、翻云覆雨,即使是宫主,也要让她一头。”
褚晗日与周芳瑜都是晚生了几百上千年的新生代
修士,对这过往风流人物的事情,只能通过口口相传的事迹稍稍探知一二,然而,尽管流传至今的笔墨不多,“叱诧风云、翻云覆雨、数一数二”这种词一出,便也足够他们畅想一下秦月霄当年在沧流界的风头了。
与道门修士所提倡的清心寡欲、淡泊名利不同,魔门修士追求的是人类本性与欲望,故而并不会排斥名利,反而会为此心旌摇曳,更不避讳叫旁人知晓。倘若能在这沧流界负有盛名、翻云覆雨,那是何等强大,又是何等威风?
光是想一想,便好似要叫人心醉了。
“倘若虞黛楚当真是玄黄殿传人,那秦殿主这些年的沉寂,究竟是否是的心灰意冷,只怕还要再估量。”周芳瑜轻声说着,凝视着虞黛楚,目光里隐约有些闪烁。
褚晗日张了张口,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见天边一声大笑,“圣女,你想要我的玩具,只管同我说,又何必强夺,只要同我回了宗门,难道我还会不肯给吗?”
与这声音近乎同时落下的,还有仿佛从云端天际里伸出的巨手,朝虞黛楚抓去。
这声音对褚晗日来说,实在是太过熟悉,以至于他竟一时愣在当场,感到张口结舌:
这熟悉的声音、这熟悉的腔调,这熟悉的气息,岂不是他那位目空一切的好师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