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淮山真君好似刚刚反应过来一般,盯着苏鹤川看了一会儿,这才缓缓开口?,慢条斯理地说?道,“原来是鹤川回来了。”
他口?上说?着毫无意义的话,好似像个老糊涂一样,慢悠悠地朝苏鹤川奉上的手一招,后者掌心的储物戒便幽幽地飞到了他的手里,整个动作慢得能让凡人流眼泪,倘若是不知道的人见了,多半得怀疑淮山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修士,只怕没?有多少年可活了。
然而苏鹤川知道不是这样的。他的这位好师尊,最喜欢摆出些漫不经心的姿态,即使这样的姿态有时会被人当成是懦弱的标志,而让自以?为是的人猜测落空,也是他老人家日常娱乐的一个重要方式。倘若谁当真了,是会死?得很惨的。
他好似根本没?有看见淮山真君不合常理的慢动作慢反应似的,递上东西,就快速低头,动作麻利得好像一个早就设定?
好了程序的机器人,专门就是为了给淮山真君送东西的。
淮山真君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很喜欢给徒弟找茬,或者说?,他心情不好,就要所有人都比他心情更不好。有时他会直接出门,逮着谁就报复一下,有时他懒得动,就只会折腾这天?正好凑到他跟前的倒霉蛋。
淮山真君心情不好也是有时限的,有一次,他的心情十分不好,整整持续了三?年,当时整个血海,但?凡是能够从宗门里出去历练的修士,都上赶着出门,免得一不小心撞上淮山真君找出气筒,那可是小命不保。
一般来说?,淮山真君是个很有分寸感的疯批,他虽然随心所欲,但?也会权衡后果,血海是他很重要的一块基本盘,可以?折腾,但?不能作没?,所以?这样长时间的心情不好,史上只出现过一次。
——就是三?十年前,游明阁拍卖会结束之后的事。
从那次拍卖会之后,淮山真君的心情就一直说?不上很好,他反复调节,三?年大发脾气,也终于是作够了,重新恢复了往日不太露面的佛系血海掌教的形象了——虽然在他大发脾气三?十年之后,还有没?有傻白甜会相信这个人设,已未可知。
但?,时不时的,淮山真君一想?到游明阁,一想?到游明洞天?和虞黛楚,心情就会忽然变得非常不好,很想?再?发个脾气,让别?人为他的心情不好买单。
他正在思考究竟找哪个幸运选手,苏鹤川就直接找上门撞在他的枪口?上了——这个结果让人遗憾,淮山真君原本是想?直接将这个倒霉蛋虐杀的,但?若是苏鹤川,那就还有别?的用?处,起码要等到其晋升元婴了以?后再?虐杀。
一时的心情发泄还是长久的飞升大计,淮山真君哪怕是真的疯了,也会权衡清楚的。
他深吸一口?气,笑眯眯地望向苏鹤川,“不错,这储物戒里的东西都是齐全的,你回来的时间也比我规定?的要早上不少,可见你确实?是用?了心的——果然是为师的好徒儿。”
苏鹤川太熟悉淮山真君张口?闭口?就是“好徒弟”“乖徒儿”了,心里再?嗤之以?鼻,脸上还是要露出笑意,不仅要笑,还要笑
得讨巧,做一个真心惹师尊怜爱的好徒儿,“师尊有命,弟子自然是竭尽全力,这东西有些难取,好在弟子运气不错,虽然九死?一生,好歹还是取回来了,只能说?是幸不辱命。”
淮山一向是个很大方的师尊,差遣苏鹤川做事之后,也不会抠抠索索的不给报酬——毕竟,血海家大业大,淮山真君作为唯一的话事人,实?在是不太在意这一星半点的东西。更重要的是,苏鹤川对?于淮山来说?,委实?不是什么外人——反正给了苏鹤川的东西,化?作了后者的修为,等到后者凝婴之后,不还是要落到淮山自己头上的吗?
给自己花钱,有什么好心疼的?
“待会去领你的奖励。”淮山和蔼可亲地朝苏鹤川笑,“一晃也是近百年了,为师一想?起当初将你和狼川带回血海的样子,就感到岁月流逝,十分让人唏嘘——可见真是年纪大了,垂垂老矣,最爱的就是回忆过去。”
苏鹤川难道还能顺着淮山往下说??
“师尊实?在是说?笑了。”苏鹤川赶紧恭维淮山真君几句“正当壮年”“飞升在望”“大道可期”,一边心里难免嘀咕,不知道今天?淮山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苏鹤川了解淮山真君,淮山也了解苏鹤川,这是他亲手从凡人带到大的徒弟,虽然需要吞噬的时候绝对?不会留手,但?耗费在苏鹤川身上的精力和心思却是不可否认的。
相比起金丹之后就离开了沧流界的狼川,苏鹤川是淮山最了解的那个弟子。
他佯装老迈骗不过苏鹤川,也没?打算真的骗过苏鹤川,故而说?完那些话,就在苏鹤川的恭维声里住了口?,不再?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打量起苏鹤川来。
这么一看,倒是当真看出了几分和当年完全不同的样子来。
苏鹤川刚刚被淮山捡到、带回血海的时候,整个人黑黑壮壮的,一看就知道是个非常健康的凡人,按理说?,血海的功法,本身就是剥夺别?人、反馈自己的,正常人修练了之后,心灵上会不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且不讨论,至少在体格上,应该更加健壮。
——至少也该是和之前差不多。
然而,苏鹤川倒真好似是血海
修士中?的一个超级异类,明明修练了,明明修练的还是真传上法,明明现在已经算是金丹巅峰,只差一步就能凝婴,却比先前要虚弱太多。
他的脸色惨白的,好似正常人的脸上涂了两?倍的脂粉,看上去极其不自然,偏偏脸颊上还带着两?抹嫣然的红,看上去简直像是一个审美有问题却完全意识不到,而且还非得化?妆的怪人。
倘若让苏鹤川去到凡间,说?不定?都能将小孩吓哭,把他当作是什么可怕的鬼怪。
然而,只要是大人,有了稍微强大些的自制力,便会在他惨白又瘦脱了相的脸色下,看见他优越的五官,彰显着他原本的风采。
淮山真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家关门弟子,看着苏鹤川在自己的打量下感到困惑,又完美地遮掩起来,好似不为所动的木头人。
他很清楚,苏鹤川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自然是因为当初给苏鹤川下的因果誓,实?在是有点狠,导致苏鹤川的命格不全,在天?道的定?义里,就是半人半鬼、不完全真实?的存在。
因果、命格、命运、气运,虚无飘渺的东西,倘若说?给凡人,又或者是普通小修士听,只怕是会当场当作轶闻传说?,嗤之以?鼻的东西,然而却真真实?实?地影响着一个人的一生。
——让人沉溺的、难以?放弃的力量啊。
淮山真君深吸一口?气,朝苏鹤川微微一笑,“说?来,为师还是有点后悔——当初那个虞黛楚,你和她的关系很好对?吧?”
他猝不及防提起了虞黛楚,这是苏鹤川万万没?有想?到的。
三?十年了,在这三?十年里,对?于淮山真君来说?,甚至于对?于整个血海来说?,这都是一个不能提的名字,倘若一旦在无垠血海出现了,就有可能成为淮山真君心情不好的直接触发点,然后就是血流成河、血海再?次起波澜。
虽然无垠血海的弟子修练的就是虐欲,虽然他们的修练方式就是让人间成为血海,但?这不代表他们愿意变成血海的一份子,像是淮山真君暴怒、想?要找出气筒这种事情,还是让给其他有缘份的人比较好。
苏鹤川作为淮山真君的亲传
弟子,也是离淮山最近的人,却偏偏众所周知地和虞黛楚关系极好,无论是在淮山真君的注视里,还是在众人揣测的目光里,都承受了不该承受的压力,这三?十年里,他根本没?有向淮山真君提起过一次这个名字,而淮山真君也好似真的将之当作了禁忌,没?有提起过一次。
这是三?十年来的第一次。
“弟子和虞黛楚确实?有些私交。”虞黛楚是淮山真君人尽皆知的禁忌,倘若可以?,苏鹤川当然很想?撇清关系——这当然不是他要放弃虞黛楚的意思,只是,人要学会变通。
然而,要怪就怪多年前编谎话编得太过顺手,让所有人都相信了他和虞黛楚是互相之间可以?交付信任的存在,谎言被重复一千遍就会成真,更何况,虞黛楚当时从燕蛮真手里了保护下来的云山灵府,还在苏鹤川的手里呢。
撇清关系是不可能撇清的了,只能稍稍淡化?的样子。
“只是,三?十年匆匆而过,这私交也不剩下多少了。”
“你不必顾忌我。”苏鹤川非常识相、非常有求生欲地和虞黛楚撇清关系,淮山真君却好似一点也看不懂他的努力似的,反而笑呵呵地说?道,“我知道,过去三?十年里,我给你们带来了些误会,让你们以?为我对?虞黛楚有意见,一个个的都不敢在我面前提及这个名字。”
“不过呢,”淮山真君摇摇头,好似之前的血雨腥风都只是一个笑话,只要他摇摇头,就能化?作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噩梦,被人淡忘似的,“不过,我都已经是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了,修练了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看不清楚这和她本来没?有多少关系?终归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也不会再?迁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