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六个字,乃是佛家用来劝人莫要沉湎于色的。但在周文棠看来, 却有更深的意味。
见色而心动, 心动而气浮。若是这爱, 乃是因色相或欲望而起, 一旦色相衰老,欲望消退, 以此为根基建立起来的爱, 便也会于倏然间轰然倒塌, 荡然无存。
他静静地看着身侧的少女,今日的她铅华不染,身着常服, 裹着件厚实袄裙,发髻不似平常那般高高束起,青丝长发披散而下, 宝髻珠花, 翠玉闲淡,少了几分为官时的肃正, 多了些许少女的俏丽。
在周文棠看来, 她比他小了十余岁, 虽说平日里为人处世, 甚是老成干练, 但她到底还是有些心性不坚。
徐三当宋祁是个无知无识的孩子,哪知在周文棠的眼中,她也不过是个心粗气浮的小女孩呢?
徐挽澜见他盯着自己看, 没来由地感觉面上发烫。她试着想收回腕子,可男人的手却箍得那样紧,指间薄茧亦在她的腕上微微摩挲,她挣了两下,却都未能挣开。
外间风雪大作,树杪堕飞羽,檐牙挂琅玕,二人倚在云纹暖榻之上,呼吸相闻,发丝相接,挨得这样近,竟是一时僵持住了。
徐三拿不定他的心思,手上便泄了劲儿,也不再想着挣脱,手腕一搭,便靠在了他手心里。
周文棠回过神来,淡淡松开手来,与她拉开了些距离,拢着黑色大氅,稍稍坐直身子,转而沉声说道:“最近都做了甚么好事,和我一一说说。”
徐挽澜随意应道:“我还能做什么?不过是去官家跟前露个脸儿,再去府衙里头,审审案子,处理处理公务,再跟底下人周旋一番。幸而我那两个副手,一个罗砚,虽说性子还是那般不咸不淡,但也与我亲近了不少,至于另一个,那姓尤的妇人,她是官家派来的,虽说官腔十足,正经的老油子,但好在也知礼数,中规中矩,惹不出乱子。”
周文棠静静听着,缓声说道:“我听说,你从大理寺右寺要了个人?”
周文棠提起的这人,正是秦娇娥。
秦小娘子去了大理寺右寺之后,乃是从位阶最低的员役做起。她出身微末,虽说对于法理也有几分钻研,但在为人处世上,却远不如徐三圆滑。
起初到了大理寺,她干劲儿十足,熬更守夜也要将手头的活儿给做好,哪知她那上司看了之后,却是不咸不淡,不夸赞也不贬损,实在让秦娇娥觉得有些受挫。
她十几岁时,也是心高气傲的小娘子,可当讼师的时候,遇上了徐挽澜,后来去庐州读书,又见识了不少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再来了开封府内,更是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一切都让她意识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那所谓骄傲,更似是眼高手低。
进了大理寺后,她拼命努力,一心想要求得上级认可,可是她却没有料到,如此努力了数月之后,得到提拔的,反倒是另一个敷衍了事的同级。
秦娇娥抗压能力不行,一跌了跟头,就锋芒挫缩,跌而不振。徐挽澜见她独身一个,远离家乡,在这开封府中谋生也实属不易,便抽出空子,与她吃了几回酒,言谈之间,也试了试她在大理寺中的长进。
秦娇娥有两个优点,一来,她做过讼师,虽说在辩讼在比不过徐三的剑走偏锋,但她对于律法的熟悉程度,要远远胜过大部分三法司的官员。二来,秦娇娥认真,对徐三服气,听徐三的话,这就占了一个忠字。
有言道是“高树靡阴,独木不林”,徐挽澜身处这官场鬼蜮,自然不能独身孤立,她必须要有可以倚仗的伙伴,可以放心差使的下属。
便是出于这般考虑,她私底下跟那大理寺少卿吃了几回酒,说秦娇娥是自己老乡,有同乡之谊,便将秦小娘子给要了过来。只是现如今还在走流程,向上头申报,估摸着再过几日,秦娇娥便能来开封府衙就职。
眼下听得周文棠问起,徐三点了点头,也不隐瞒,平声说道:“是个同乡,我瞧着可用,人也是在,便跟大理寺少卿要了过来。现如今在开封府衙,我审大案要案,凡是出了人命的,都归我管,罗砚审剩下的,有那我不想牵扯的,我也全都推给她。”
她稍稍一顿,又继续说道:“只是罗砚这人,虽说公平无私,不偏不倚,铁面御史一个,但她有时候,还是按着自己心里的道理走,有那么几次,没按着律法判,量刑过重,让人告到了我这儿来。我那同乡懂律法,能在旁边帮扶着她,如此一来,便能少些纰漏。”
方才二人一个译经,一个小憩,只闻纷纷霰雪落,远离红尘之嚣扰。然而周文棠却将这般的局面打破了,提起了官场之事来,徐三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这心里,却是没来由地有些失落。
她斜倚软榻,把玩着自己的发丝,瞥了周文棠的宽阔的后背两眼,接着又听得男人沉沉说道:“金元祯那日跟官家提的皇商之事,你当时也在场,可有甚么想法?”
按照从前的规矩,但凡是金人,就不得跨过边境一带,最远也出不了燕云十六州。金元祯也清楚,若想扩大这个范围,实在难以达成,说不定还会惹恼大宋,他便退而求其次,想出了别的主意来。
金国拟将设立皇商,垄断外贸,寻常人等无法跨过燕云府,但是皇商,却可以在每年的某几个月,来到大宋内陆经商贸易。他倒是有诚意的很,还说这皇商的名单,皆会呈献给官家,由宋国审定。
眼下两国正在合力攻打西夏,金国虽只出了三成兵力,但若是少了这些人马,战局便会立即向西夏倾斜。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金元祯所提出的主意也并不过分,官家自然也有些意动。
徐挽澜听得周文棠之语,叹了口气,缓声说道:“金人狼子野心,断然不可轻信。依我之见,他们上赶着来和咱们结盟,说不定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探探咱们的底儿——盔甲、武器、兵力、兵法……他们全都摸清了,为的就是‘知己知彼’。派三成兵力,拿到这么多情报,这买卖可真是不亏。”
“至于皇商之事,”徐挽澜微微蹙眉,“我倒是猜不透金元祯的目的。”
周文棠眼睑低垂,掀摆横卧于榻上,靴履搭在榻外。他面色沉静,微微闭上眼来,薄唇微启,淡淡说道:“蒲察晃斡出,也在皇商之列。”
徐挽澜一惊,蓦然忆起那双炽热而又赤诚的琥珀眼眸,心中所思,甚是复杂。
她骤然倾身向前,靠近周文棠身侧,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沉声说道:“中贵人信我,我既然说断了,那就断的一干二净。他便是来了京都府,我也只当他是陌路,绝不会再有一分牵扯。”
周文棠默然半晌,缓缓睁开眼来。
他眼睑低垂,扫了两眼徐挽澜放在他胳膊上的手。
她那小手,手指纤细,可手掌却又有些肉鼓鼓的,也不知若是把玩爱抚起来,该是何等滋味。那手儿和那漆黑大氅搁在一起,黑白分明,显得愈发白皙,仿佛连帘外的细雪都比了过去。
他扯唇一笑,淡淡说道:“只是你有所不知,之后金元祯又递了一份单子。蒲察晃斡出,却是被剔除了去。”
徐挽澜心上一惊,立时有些担忧。
蒲察被除名,乃是出于甚么原因?是因为他也决心要和她断个干净,因而不想见她?还是说,是他太过忙碌,无暇于金宋两地来回奔波?又或者……是他和金元祯之间,生出了甚么事?
她虽对周文棠起了誓,定然要和蒲察一刀两断,但她对那个异族男子,虽远远称不上爱,却也是她真心喜欢过的。蒲察的安危,依然是她的牵挂。
徐挽澜虽遮掩的极好,但她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担忧,却是决然瞒不过周文棠那鹰隼一般的眼力。
男人扯起唇角,眸中却是泛起冷意。
徐三的手搁在他的臂上,宽大的袖子垂搭在他的肩上。周文棠垂下眼睑,缓缓伸手,一寸一寸,轻轻抚过徐三袖上的绣纹,最终在那花心处微微流连。
这些绣纹,都是他在纸上一笔一笔,勾绘而出,之后遣了宫人,细心赶制。衣裳最好之后,他便会差人送与梅岭,让梅岭不动声色,给徐三穿上这些衣裳。
周文棠对此倒是很有兴致。真好似阿爹一般,费尽心思,打扮女儿。
至于徐三袖上所绣的花,并非大宋所有,乃是生于海外。周文棠先前随官家出巡之时,也只见过那么一次。
这花的名字,换作萝卜海棠。它倒还有个别名,叫做兔子花,只因白色的萝卜海棠,瞧起来仿佛兔耳一般。
兔罝,乃是捕兔之笼。至于这朵小兔子花,迟早也要被他收入笼中。
周文棠抚着她那绣纹,不由缓缓勾唇。
再等等。再等等。他一定会等来一个,来了就不再走的兔子花。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明天一口气回留言。。今天实在是没空儿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