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悲谷到落花台,大约要走上一整天,过四座城。
乌行雪在困倦中感觉马车轻颠了一下,心里盘算着这应当是第三座,离落花台不算太远了。
他们出发时天色刚明,这会儿又近傍晚,或许也有离魔窟照夜城越来越近的缘故,寒气重了不少。
乌行雪居然真的感觉到了冷。
他手指掩在宽大的袖摆里,指尖轻搓着暖炉。炉里的热意其实很足,贴得久了,甚至有一些微微的烫,最适合这样的冬夜。
但乌行雪还是冷。
他起初以为,那寒意是顺着马车窗户缝溜进来的,后来意识到并非如此。那更像是从他骨头里滋生而出的,如同湿淋淋的冰水,顺着骨头缝和经脉四处流淌。
手上的暖意并不足以盖过那种阴寒。
他又试着运转气劲,转了好几个周天……
更冷。
没有记忆就是麻烦。杀人的时候眼都不眨,这种时候却百无一用像个废物。
乌行雪在心里自嘲了一句。
他懒懒睁开一条眼缝,想勾条毛毡厚毯来盖。却见萧复暄微垂着眼皮,眸光落在他身上,不知是在看他,还是藉由看他在出神。
“……”
乌行雪怔愣一瞬,又默默把眼睛闭上了。
毯子是拿不着了,动静太大。至于冷……
那就冷着吧,都混成魔头了,还能被冻死不成!
他在阴寒裹身之下,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彻底睡着前,意识还挣扎了一下,不忘把梦铃拢进手里,免得又被人触碰。
或许就是因为握住了那白玉铃铛,他囫囵之下做了一场梦。
***
梦里的他也很冷,如出一辙的阴寒气顺着骨头淌遍全身。但他却一身薄衣,连暖炉都没有拿。
他两手空空,站在某个偌大的庭院里,弯腰在一截青竹边洗手。
垒石边的青苔结了冰,可见那水应该是极冷的,他却无知无觉。只是垂眸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
“城主。”有人叫他。
乌行雪曲张了两下手指,这才不紧不慢地直起身,转头看去。
就见方储站在一棵参天大树下,脚前是一汪深池,池边堆着雪,池里的水幽深而粘稠。
那水乍一看是黑色,然而泛起的泡沫溅到雪上却是一片殷红。
有一只手挣扎着从池里探出来,凭空抓挠两下。方储一脚蹬过去,那手又沉没回去。
片刻之后,再无动静。
方储在苔草上碾了两下鞋底的血,禀报道:“城主,这俩不懂事乱说话的已经料理完了,只是不知那些话传出去了多少。”
乌行雪从竹泵边的银架上拿了一条雪白布巾,一边擦手一边说:“我不记脸,这两个小玩意儿哪里来的?”
方储:“……小玩意儿。”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家城主张口闭口都是这类称呼,在不知情的人听来,还以为是什么昵称。然而那就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估计是帮自家主子探消息吧,不要命地探到了雀不落。
偏巧撞上他家城主恹恹的,心情不好,于是统统进了血池,连骨头都不剩。
当然,心情好可能更惨。
宁怀衫对血池一直有些畏惧,方储却不然,他就是从这池里爬出来才能活的,所以全无感觉。
他见血池上漂着一只小金钩,毫不在意地用手指勾出来,分辨片刻道:“城主,有魄钩。”
魔窟照夜城是个没有人情也没有人性的地方,那些大魔头的府宅里,总养着许多帮自己办事的小邪魔。
大魔头压得住时,他们就是听话的手下、随从。若是受伤虚弱压不住了,他们就是随时会反咬一口、伺机上位的饿狼。
有些魔头为了安心,也为了好操控,会在那些手下的命门处扣一个魄钩,堪比凡人市井拴狗的颈绳。
那些魄钩平日隐于皮肉之下,只有死透了才会显现出来。
这种阴狠玩意儿若是在仙门,没人会在上面刻名姓,巴不得没人知晓是谁干的才好。但在魔窟却恰恰相反。
魔头们嚣张跋扈,魄钩上都有独一无二的印记,全然不怕被人看到。看到了才好呢,还能帮他们助长凶名。
越是凶名在外,越是无人敢犯,手下也越是服服帖帖,老老实实。
所以方储一看那印记就知道是谁:“城主,应当是桑大人家的。”
乌行雪:“桑大人,哪个桑大人?”
方储瘫了脸。
乌行雪轻轻“哦”了一声:“你说桑煜?”
方储实在没忍住,嘟哝道:“照夜城就这么一位姓桑的。”
言下之意,这能跟谁弄混!
但他家城主十分神奇,或许是自己太强了,其他人便入不了他的眼。照夜城几个赫赫有名的魔头,世间人人闻风丧胆,他家城主有时候听到名字还得反应一下。
尤其是这位桑煜。
偏偏他在外面的凶名仅次于乌行雪。
之前还有人说,乌行雪每次不记得桑煜大名,其实都是在刻意嘲讽。否则怎么可能不知道“桑大人”是指谁。
起初方储也这么以为,后来跟着乌行雪时间久了,发现他家城主真不是刻意的。
能让乌行雪“刻意”的人,世间屈指可数。
“宁怀衫呢?”乌行雪搁下布巾,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