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在内间坐下。
容衍浅浅问了店内的情况,又盘了账,给店里的知识分子们算了奖金,这才道:“还有些今日不当值的学生,让他们这几日找邱夫子去领罢。”
他这店实行的是兼职制,只要会识字写字便可来店内工作,按劳分配。
若只会些简单的字便代写家书之类,若学问深些便可代写诉状或文书,价钱自然要贵一些,不过好在不是日日当值,甚至一些不紧要的还可以拿回家写,一些正在念书的学子便巴不得来他这打工填补家用……渐渐地这铺子的生意越做越大了。
“忙碌半载也该放假了,明日留两人当值,把剩下的单子完成便回家过年去吧。”忙完一切,容衍站起身道。
才得了一笔意料之外的奖金,学子们别提多激动了,一叠声道“好”,兴高采烈去收拾东西了。
等人走后,容衍把账本给宁长风瞧,唇角的笑怎么也藏不住:“还是你的主意好,说什么学有所用,学有所得,能在这里代写这些读书人都感觉可骄傲了。”
宁长风放景泰蓝自己去玩,拿着账本略略翻了几下,上面的流水高得令他咋舌,闻言反驳道:“我也没想到你眼睛毒,思路也毒,佣金制都给你整明白了,你怎么不上天呢,容老爷?”
“哎可饶了我吧!”容衍用账本遮住脸,声线清越含笑:“我赚多少不都在你身上把着,我就是有心也无力啊。”
宁长风“哼”了一声。
“有心?人家小姑娘不慕财不慕利,就仰慕你那袂袂风姿,哭着喊着要嫁你为妾呢。”
容衍把账本一掀,露出半张脸来,凑近了看他。
“醋了?”
宁长风绷着脸,答得理直气壮:“嗯。”
却见容衍禁不住笑出声来,起初还只是小声笑,到后来越来越忍不住,扶着他肩膀笑得前仰后合。
宁长风:“……”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容衍,决定离他远点。
要不说男人是这世上最善变的动物呢。才认识容衍时,这人不会笑还偏要笑,讨好地、小心翼翼地,笑得他心里发堵。
现在倒是心口如一了,就是时不时爱捉弄他,尤其在床上,非要磨得他受不了才作罢。
宁长风按了按额头,心想,以前怎么没觉得他体力那么好呢?
“好了,不逗你了。”容衍拽了他袖子,偏又不好好拽,晃来晃去和荡秋千似的:“真生气了?”
宁长风扯了一下,没扯开:“本来不生气的,现在有点。”
容衍敛了笑容,正色道:“镇上这些人多嘴多舌,你只听了前半句,可留意过他们后面说什么?”
宁长风自然是听过的,否则就不是今日光景了。
只听容衍学了那媒婆声调,道:“唉,那容衍虽说长得好,却是个不举的。我道他怎么甘愿守着个哥儿过呢,不成不成,那闺女嫁过去可不是霍霍人嘛!”
说着又换了个声调,这次是个老年男子的:“我看他不是有个儿子吗,怎么不举了?”
媒婆又道:“什么儿子啊,侄儿子!可不就是因为这个被家里赶出来的,那日李员外也想把闺女嫁给他,他喝醉了酒当着众人面说的,半点都不掺假!”
接着是另一人的声音,惊诧感拉满:“当真!”
他原本的声线清越,泠泠动听,像松风像清泉,学起人说话来却是惟妙惟肖,三教九流十二行,完全叫人联系不到本尊头上。
宁长风忍不住提了提嘴角。
他一笑,容衍就知道这一关过去了。
“你当真喝醉了酒同满桌子的人说你不举?”宁长风一时有些佩服他的酒量,那都不能叫一杯倒,得叫沾杯即醉!
闻言容衍卡了壳,几息后才道:“我举不举你不知道么?”
宁长风:“……我说的是醉酒。”
外间传来一阵喧闹,两人也不斗嘴了,齐齐走出去看。
街上不知何时起了风,卷得纸钱满地乱飞,四名孀夫抬着一副薄棺经过,前面带路的是官府的人,后面跟着两名家属,女人边走边哭犹如鬼嚎,哭那未出生的孙儿,哭自己苦命的一生,男子则形容呆滞地跟在后面。
学子们挤在廊下议论纷纷。
“那不是谷兴村的宁荣一家吗,这躺在棺里的是谁呀?”
“还能有谁?镇上酒肆老板家的小寡妇,偷汉子被沉河逃出来的那位,玉春!”
“可怜啊,难产,赶不上过年就去投胎了,一尸两命。”
“话可不是这么说,这寡妇偷人在先,宁荣教唆父母偷盗财物在后,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人,若因此同情他们,岂不是是非颠倒?”
……
众人又七嘴八舌起来,他们中许多都是宁荣的同窗,见他如此不免有些唏嘘。
谁知一转眼就见宁长风和容衍也并肩在檐下看着那从眼前经过的棺材,这才后知后觉想到宁长风正是那被一家人偷盗了财物的“宁家人”,不由得息了声,面面相觑。
等送棺的队伍彻底看不见了,宁长风才松开捂住景泰蓝耳朵的手,转而牵起他,转头对容衍道:“走吧,该回去过年了。”
雪粒子从天上落下,容衍撑开伞:“好,回家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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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容衍:我沾杯即醉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32章
送棺的队伍一路送进谷兴村,停在堂屋前才离去。
女人的哭声传出老远,很快全村人都知道宁大谷家的媳妇生孩子难产死了。
“老婆子,拿上二钱银子,咱们去看看。”听到这个消息,宁发林把烟斗收起,准备换鞋。
玉婶手里拎着刚从地里砍来的大白菜,闻言翻了个白眼:“不去,饭还没做呢。”
自从这一家子偷盗财物被官府判决后,村里许多人都対他们避之如蛇蝎,毕竟谁敢和一家子小偷走得近,说不定哪天就偷到自己头上来了。
而玉婶対他们的不忿更上一层。
无他,就因为可怜宁长风这孩子,看不惯那一家子的做派。
她说完这句话就抱着白菜往灶房去了,丝毫不给面子。
宁发林只得自己拿了银钱往宁大谷家里赶去。
他作为一村里正,总不好做得太出格。
到那一看,破土屋里除了他竟无人到访,更别提有人安慰了。赵小芝扑倒在棺椁前,哭嚎声凄厉刺耳,与其说她在哭短命的寡妇和未出世的孙儿,不如说在哭自己苦命的一生。
作为丈夫的宁荣更是不知所踪。
家里连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都没有,难怪棺椁送回来这么久,连丧事都没开始操办。
宁发林想了想,从兜里又添了一钱银子,扶起赵小芝劝道:“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赵小芝擤了擤鼻涕,攥着那三钱银子哭诉道:“里正,我苦命啊!掏空心思苦了大半辈子,眼看着儿子要考上秀才老爷了,却被那个狗娘生的贱种搅和得取消考试资格,娶了这丧门星的寡妇,原指着她肚里的孩子尚有个盼头,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她说着又哭嚎起来,窗外西风瑟瑟,和着哭声难免让人生出几分悲凉。
宁发林不好发表意见,便假托家中有事,匆匆离开了这里。
赵小芝的哭声一直延续到深夜,期间也有几家看不下去的村人来吊唁,怎知那屋前火盆纸钱香蜡一应俱无,只有一具孤零零的棺椁,家里也没个男人把持,赵小芝更是见一个人便诉一回苦,骂一回宁长风,弄得村人里外不好做人,留下一百铜板便匆匆走了。
阴云遮住了月亮,快到子时,赵小芝哭得累了,便扶坐在地休息,她手撑着家里唯一的长凳,神情麻木,嘴里还在一个劲儿地咒骂。
宁荣便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他一身酒气熏天,进门便踢翻了矮凳,惊得赵小芝一个哆嗦,看向他的眼神又嫌恶又畏惧。
自从被取消考试资格后,宁荣便一蹶不振,甚至不知从哪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回到家不是撒酒疯就是対玉春非打即骂,就连赵小芝这个亲娘都挨过他的拳头,怎能不怕。
“呵,什么大家闺秀,什么苦命佳人,还不是个给根杆就往外爬的婊.子!”宁荣拎着酒壶灌了口酒,対那沉默的棺椁猛踢几脚。
“我他妈就是信了你的鬼话!苏玉春,来啊,你不是爱和我饮酒作乐么?来喝!喝个够!”宁荣推开棺盖,将手里的酒尽数往棺材里倒去,神情竟似癫狂。
见他做出此举,赵小芝顾不得害怕,连忙上去抱住她往后拖:“儿啊,使不得,这使不得啊!人死为大,当心冲撞了煞气!”
宁荣反手甩开她,眼中血丝弥漫:“煞气?有种冲我来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扶坐在地,头慢慢抵在棺缘上,声音凄怆,带着哭腔逸出:“寒窗苦读十二载,一朝散尽田舍郎,凭什么……”
凭什么他宁长风一个低贱的哥儿就能觅得良配,过得风生水起,而他却被革去童生资格,永不得进仕?
凭什么宁长风就能获得所有人的喜欢,而他走到哪都要忍受别人的白眼和讥讽?
明明他才是那个天之骄子!
不过是拿了他一些粮食和药材,宁家养了他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能原谅他?
他的一生就这么被毁了。
宁荣又哭又笑,在棺前撒酒疯,拉都拉不住。
赵小芝累了,靠着桌腿坐在地上,神情呆滞地看着宁荣的醉态。
这时,隔间突然传来“咚”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神思恍恍的两人都没注意,直到一个佝偻的身影从屋内爬出来,暴露在灯火下。
一股腐臭味瞬间充满了整个灵堂。
宁大谷的双腿已严重腐烂,腰部以下隐约可见蛆虫在腐烂的肉里拱动,他瘦得脱相,嶙峋的骨头上仅仅挂着一层苍老松弛的人皮,眼眶内凹,脸上泛着一层死人才有的青灰色。
自从中风后,宁家雪上加霜,宁荣酗酒成疾,玉春成日里找赵小芝的麻烦,好好的一家子人被搅和得乌烟瘴气,分崩离析,而他这个累赘更是无人问津,一日里送得一碗冷饭已算不错,更不必说擦身净身,久而久之便生了褥疮,严重的地方更是腐烂生蛆,他只能像堆烂肉一般躺在床上等死。
宁大谷以肘撑地,缓慢而艰难地朝门口爬去。
“你去哪?”赵小芝跑过来,挡在他面前问道。
宁大谷却不理会,绕过她继续往门槛的方向爬,嘴里嘟囔着:“报应,都是报应,她找我们来了,我们会不得好死……”
赵小芝像被吓到似的,猛地抬头,那一瞬间的表情竟然比宁大谷还可怕:“谁?”
宁大谷缓缓抬头,烛火映出他不人不鬼的模样,只听他慢慢说道:“二十五年前,我们路过葭野,在死人堆里发现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啊——别说了!”赵小芝尖叫着打断了他的话,她捂着耳朵连连后退,猝不及防绊倒在门槛上,饶是如此她仍然手脚并用朝外爬去,似乎这样就能躲开当年的事实。
宁大谷却没有停止,反而脸上露出快意的表情,更衬得他形容可怖,宛如厉鬼:“听到了吗,她在哭……我们抢走了她的孩子,所以她来报仇了。”
他一边往外爬一边自言自语,腿上的蛆虫随着他的动作掉落一地:“我们该死,我认罪,我伏法,我受够了,让我解脱吧——”
他语气越来越兴奋,甚至突出的眼珠都开始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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