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沈清秋仅仅许下一个承诺,洛冰河会带着一个还算不那么孤独的躯体坦然赴死;如果沈清秋任凭清冽的眼目流淌出不知是蜜糖还是砒霜的温情,洛冰河会拖着难以为继的残躯咬着牙把脖子放到刑台之上。
可如果洛冰河于温情之间生了贪爱,一切就会变得糟糕透顶,因为贪爱就像衔石投海。
因为在无望之中得到了更多而贪爱,因为贪爱而无以忍受广袤的空虚,因为无以忍受而求索更多,又因求索更多而痛苦难当。洛冰河的前路是死,他在就死的路上被贪爱二字截杀,而他对此心甘情愿。
“你愿意送我一程吗?”一个在他心中颠来倒去的贪求在穷途末路之时吐露,话音出口之时截杀的刀锋就迎面向他劈来:你到底有什么资格向他问出这句话?你明知道他的垂怜只是为了让你痛苦!你想得太好,你不知廉耻,把他的一切全都毁伤,把真心错认,又想要他再一次送你?你凭什么?
洛冰河冲出胸膛的贪爱控制了他的声音。而在短暂的,本不该抱有希望的等待之后,洛冰河的贪求有了结果。
沈清秋道:“杀你和送你,也没有什么分别。”
在高热将意识焚烧殆尽之前,一阵尤为温暖的春雨拂落到不毛干旱之所,被霖每一寸干涸开裂的土地。那一刻,洛冰河陡然明白自己会死得极为凄惨。
他不该在这时候这么幸福。
沈清秋见洛冰河问完那呓语般的一句之后就没有了动静,也不知道这人是又烧晕了还是怎么,只好先把他弄到榻上去。洛冰河难得很乖地任他架着,肌肤相贴时还在微微发抖,仿佛这样的肢体接触于他而言也是痴心妄想。
沈清秋给他倒了杯水放在榻边柜子上:“等会儿木清芳来。”
洛冰河还在晕着,烧得眼鼻都泛红,目光涣散地追着沈清秋不放,半晌才模糊地回话:“……不用,明天就好了……我给你添的麻烦已经很多了。”
沈清秋闻言也不再多说,只是吩咐哑丫鬟再烧壶水。
再度睁开眼睛,窗棂外昏昏然不辨日月。沈清秋不在屋内,床头上倒是放了几件干净衣物,都是沈清秋的衣服。
自己不想让木清芳来,沈清秋也果真没有惊动任何人。
洛冰河把汗水浸透的中衣拢紧,半晌都没敢动床头那叠衣裳。他几乎能想象到它们的触感,能想象到温然沉定的檀香隔着布料蒸上来,抚过自己的每一寸肌理,仿佛这样沈清秋也给了他一个拥抱。
可他到底还是没敢碰,连伸手都不敢。
他只是容许自己小心翼翼地靠近沈清秋给他的那一点恩惠。高热之下迟钝的感官什么都觉不出,他却只看着那青色就觉得被填满了。青色,天青色,苍翠广袤的颜色。他躺在它旁边,仿佛那颜色也无比宽容地容下他。容下他这个天地难容的罪人。容下洛冰河。
沈清秋。沈清秋。洛冰河闭上眼睛,把他的名字放在齿尖来回默读。
我不该在这时这么幸福。
次日早上,沈清秋和洛冰河那日一样带了一身冷气回来,周身却清爽得很。
洛冰河还是之前那个貌似一切很好的德行,见他回来便朝他一笑,眼睛悄然往他腰间一瞥:“师尊去练剑了?刚好粥也好了。”
沈清秋的眉毛却皱了起来,脸上的那点松弛之意很快被冷霜取代:“你什么意思?”
洛冰河被汗水反复浸透数次的中衣还挂在他身上,而沈清秋只要一想到洛冰河苍白着脸还要若无其事地在厨房煮粥,脑门上的青筋就突突狂跳。
洛冰河显然没意会到他师尊的不满从何而来,愣了一下才道:“快入冬了,怕你回来冷……”
奈何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清秋打断:“我给你的衣服为什么不穿?”
沈清秋不是没看望过伤寒的小弟子,更不是没有常识。就是因为知道高热退烧难免会发汗,才把干净衣裳给他翻出来让他换。不想这小畜生是一点不念好,非但不换,还顶着不知道状态如何的刚发完烧的身子出去熬起粥来。
洛冰河像是没想到沈清秋会有此一问,连现编的谎话都没来得及想,就被沈清秋那叠衣服摁了一脸:“滚去换。”
沈清秋这厢搅着洛冰河熬的微微煮出米花清香扑鼻的粥,心道他真是有病也不嫌折腾。那厢洛冰河浸在热水里,脑子也好像在热水里咕嘟咕嘟地冒泡泡,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
你太幸福了,洛冰河对自己说,这样你又会想求取他更多的怜悯。
你会想这样过下去就好了,你会想倘若从前没有做得那么绝,倘若早一点知道他曾对我是有情的,是不是你我早就过上这样的生活。
这样,初见的遗憾也不算遗憾了,被抛弃的苦楚也本应不损伤到根本。竹林风过雕刻的无人知晓的情意铺陈开来,那么美,那么好,这样的一切的一切,他都想让沈清秋知道。
他们本来可以是那样的。
此刻,洛冰河于贪爱之间想求取的“本可以”,就这样像这温热的流水,熨帖的衣物,沉定的檀香一般
', ' ')('降临到他身边,温柔而残忍地告诉他:“本可以”之所以是“本可以”,只是因为它是本不可实现的夙愿。一旦实现了,只说明一件事——你洛冰河离死亡又近了一步。
洛冰河完完整整地站在沈清秋面前,有点别扭也有些忐忑不安地抬眼看沈清秋的反应。
沈清秋状若无意地抬手捋了一把他淌水的微微蜷曲的发尾,还是随手那样施了个咒。咒术带走了洛冰河发丝上的水珠,流动波浪似的长发淌过沈清秋的指尖。他师尊垂下眼目,穿过层层乌发,把压出一点褶皱的领子理好,期间没有说什么话。
洛冰河裹在安全的青色里,他日思夜想之人在咫尺之间理好自己的衣貌仪容。
热水很暖和,沈清秋的衣服很暖和,隔着衣物触碰自己的那只手也很暖和,吐出的气息也很暖和。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度过这最后的倒计时。秋天已经很冷了,他不知道习惯了在苦寒之地苦捱的人,一旦经受了怜悯的温暖的荫蔽,又该如何再度被流放到无人的荒原。
沈清秋没有赶他的意思,洛冰河询问了沈清秋的意见后,很识时务地在小屋里搭了一个小床,从此就在这里住下,每晚都要在黑暗中注视着沈清秋的背影,一遍遍描摹沈清秋的轮廓,即便已经烂熟于心也生怕自己落笔生疏。明明是刻入骨血这般难忘的人。
他干一些杂活。砍柴,洒扫,做饭,对洛冰河而言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有时,他也想化身成在斧下粉身碎骨的木材,静谧地生长数年只为和炭火一道焚烧在沈清秋的炉里,哪怕给他带去一点温暖都是值得。
当扫帚在地上划出条条细密的印痕之时,他凝视着院中飘摇的枯草,觉得这样仿佛也好,每一年陨灭与重生都在同一个地方,每一次每一次都能注视沈清秋。这种注视带着永恒之意,而这个词从来不属于洛冰河。
月一天一天盈满,洛冰河发觉他已在嫉妒任何事任何物。
如果有下辈子,做一只被你拿起的茶杯,做你手里的一把剑,做于无人处看你的野草,终有一日粉身碎骨在炉中的古木,我可以吗?
他们都有明天,度过漫长的冬天以后又能见到来年春到,他们都能长长久久永永远远地看着你,而我看不到春日了,这是我最后一个冬天。
洛冰河站在草木零落的院中,四时唯独舍弃他而驱驰不息。
秋天过去之后,冬日却那么冷。
他折回屋里,看着在案前烛火下静默翻书的沈清秋,露出一个与往日无异的笑容。
“师尊,冬天的莲藕很好,明天我做给你……”
这是月圆的前一日。
沈清秋翻了一页书,像之前回复他高热时的发问那样,无可无不可地道:“随你。”
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洛冰河没有睡着。
在没有月色笼盖的暗夜里,一切都只是钝然模糊的暗影,就连洛冰河,也只能隐隐捕捉到沈清秋那件月白中衣的丝绸流光。
他只是那样长长久久地看着。那滚热纯然贪爱的视线就这么无以掩饰地朝沈清秋倾来,如何不教人心有触动。
在这样隽永的目光与记忆中,沈清秋曾心想他会说什么话,可是夜都快到了头,洛冰河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在他以为如此长夜大抵也就这么度过了的时候,忽听得极轻微的窸窣下榻之声。洛冰河缓缓走近了,似乎是俯下身来,呼吸与微卷的发尾一并软软地拂在脸上,一阵轻密的痒。
随后是长久的静寂,静寂过后什么也没有发生。沈清秋在黑暗中听见洛冰河移开身,在原地顿了片刻,才缓缓靠着榻边滑了下去,像什么温热的小动物似的,蜷在榻脚不动了。
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洛冰河也把自己融进了包容一切的暗色。
最后一天还是那样平凡至极地过。昨夜起阴云,今日自晨起就开始刮风,像是要落雨。洛冰河很依时令地擀了面条,浇了清亮的汤头给沈清秋暖身。此后沈清秋摹字,他就挽了袖子垂眼磨墨,眼见磨了好些,沈清秋皱着眉说用不了那么多,那人都没听见似的继续机械性地一圈圈研着,直到沈清秋伸手拦他,他才搁下墨条,有些魂不守舍地垂手立着。沈清秋本来想说什么,看了他许久,心道还是算了。
冷风刮了一天,到了黄昏也未止歇。压城之势的黑云自穹顶沉沉倾轧而来,沈清秋在昏黑的屋子里拿出修雅擦剑。那只装着海棠汁液的瓶子被他放在掌心掂了掂,迟滞片刻后,他终于还是拔开瓶塞,将那无色无香的水液尽数倾在修雅剑身之上。
修雅清光昭然,在仅有烛火为光源的昏暗的屋内依旧冷芒毕露。剑锋冷光反射到窗上,透出一片惨淡的白色。忽听得一阵急雨声,沈清秋抬眼去看,只见窗棂之外,风雨之中,孤茕地立着一个人影,面朝着自己的方向,已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这才反应过来,洛冰河彼时出门去,已经许久没有回来。
他定定盯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影子看了几息,福至心灵地明白过来这是洛冰河选的时候。冷风冷雨的冷
', ' ')('冬,无星无月的无所有。他空空然一个人站在天地刑台上等待受死,等待沈清秋为他走入雨中。
沈清秋没有取门口的伞,只身佩剑走入冰冷雨幕。刺骨寒凉丝丝入密,朔风伴雪雨砸得人骨髓生疼。走到洛冰河身前时,沈清秋周身已几乎冷透了。他维持着自然的仪态沉默地站在洛冰河身前,。
在罪大恶极之人本应伏诛的大义与沈清秋与洛冰河的私情中间,巨大无形的空缺让他驻足在后者。
他趟不过那条河。
而这一切的一切无人知晓。
魔界尊主身陨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大陆。
漠北君继魔尊之位,统领南疆北疆魔族向人界反抗势力发起总攻。同年,苍穹山多名修仙者进阶突破,有效拦阻魔族进攻势力,很快便有反攻之势。
战事频仍的日子,沈清秋愈发寡言,除了战备安排以外几乎不怎么说话,目端容肃得教人难以接近。
洛冰河死前把灵力和修为全散给了他用寿元换回来的人命身上,否则天魔不会那么好打。意识到这一点后,沈清秋不明不白地冷笑一声,针扎似的疼痛穿刺在四肢百骸,他这时明白了洛冰河什么都不给他留下是他留给自己最好的礼物。
岳清源毫无阻塞地拔剑时,沈清秋想起几乎被自己遗忘的玄肃碎片。扎在洛冰河胸口又被洛冰河亲手拔出来的那块只是其中之一,宁婴婴给他的另一块还完好无损地包在帕子里。沈清秋把碎片拿给岳清源看时,二人齐齐盯着灵光流转无异、完好如初的玄肃剑沉默了。
半晌,沈清秋道:“我知道他拿什么补的了。”
洛冰河那不合时宜的高热、身死魂消什么都不留下的死状,蓦然串起了一条线。
玄肃剑乃本命剑,剑与精魂相通,若是有缺,也只能拿灵魂碎片去补。
洛冰河是剥出自己的魂魄补上断剑的空缺。
而魂魄不完整的人,只能去做那孤魂野鬼,连下辈子都没有。
鏖战半年,漠北君败退。仙魔战争暂且由于伤亡惨重画上休止符。
沈清秋打点好清静峰上下,确保苍穹山护山大阵还够支撑数十年,于一个冷雨日平平无奇地宣布:“我要闭关。”
仙魔止战同年,修雅剑于灵犀洞闭关。
灵犀洞外,时间仍旧按部就班地流淌。
冷雨很快凝成冰霜,凝成天边翻卷飘摇的落雪。六出之花如柳如絮,绵绵堆叠昭示丰年。待东风袭人之际,日出雪融,满地银絮化成杨柳堆烟。阳春无不长成,人间,也渐渐有了人间的盛景。
夏蝉声迭起之时,大地被阳光烘烤得滚热,人们战后重建的步伐却仍旧不停。
转眼又是一年秋,因果交织成回环的时日又一次轮转而来,只不过此时,瓜熟蒂落的只是百姓的喜悦,漂零蓬断的旧日就像这流水的时间一样,慢慢淡去走远。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日与月与,荏苒代谢。
不知轮转了多少年春夏秋冬,在灵犀洞口守着门的小童都抽长成了少年的身形。又有新入门的小童担了守门的差事,一年年过去,彩绳芳树长如旧。
又是一年冬,天阴得吓人,刮风还冷。守门的小童靠着石壁烘灵力取暖,给自己烤得昏昏欲睡之际,但见一袭青衣冷眸的仙长自灵犀洞内走出。小童凭借画像和从前前辈的描述认出此人,惊得睡魂儿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忙不迭招呼道:“恭贺沈师伯出关!”
青衣仙人只一颔首。颔首之际恰逢天边电闪,额心一道本不那么明显的红印,在这一映照之下,显得尤为清明。
沈清秋出关的传讯符送至各峰的时候,当事人正在屋里煮茶。
在十一峰诸人因他生出心魔而惊讶之前,在宁婴婴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她和溟烟在山下开的学堂已经让好多穷苦人家的孩子有书可念之前,在清静峰的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向他描绘新的图景,让他知道原本合并失序的二界慢慢找到了平衡,现在的人世慢慢变成比从前更好的人世之前,沈清秋只是在看雨。
闪电与雷声之后,风声和雨声就来了。
沈清秋凝视着廊外细细密密织就的雨线,目光仿佛投往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今年雨季很长。”
炉火噼啪一声响,与雨声合奏出愀然幽寂的冷调,听起来像一个虚弱飘渺的回应。
可是冬天,早不是落雨时节。
【完】
', ' ')